《琴人》杨岚:抚弦十九年

最初的梦,世间大雪,都覆在杨岚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北方的严寒难耐,但当他遥望少室山,惦记的仍是,住进山里,伐木斫琴。在这不久前,他如愿摆脱初三学生的身份,向家人承诺,即使离开学校,也会继续学习,而后远走他乡。

江湖、山林,一幅幅幻景,其中总有一张古琴,牵引着他在现实里横冲直撞。那年,古琴方申遗成功,还属于偏门乐器。山里的少年,只能通过网络管中窥豹。4500元,在千禧年代算是笔高昂费用,最终换来一张来路不明的琴。但背上琴,便如同侠客拥有了宝剑。一段听来荒腔走板的人生就此展开。

从郑州到洛阳,他遇见了斫琴、弹琴的人;从宁波到杭州,他慢慢成为一名以斫琴为生、以弹琴自愈的琴人。过程中的种种决定,杨岚归纳为“没有太多理性的思索,比较莽撞”,但他有份自觉,只有当古琴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对自己才有意义。

“古琴最初吸引我的,是特别朴素、很根本的,不是一个锦上添花的东西。我对生活的看法也是这样子,我希望找到生活的一个主干,不想再去对生活做特别多的修饰,我想要找到生活更加本质的东西。”在禅宗式的实践里,古琴由一个悬置的符号、一个模糊的意象,在杨岚的世界中变得立体。人斫琴,琴亦斫人;人弹琴,亦在拨正自身内部走音的弦。

2021年秋天,《琴人》的策划编辑曹雪峰邀请杨岚去南通,在一个小范围的雅集里演奏。(受访者供图/图)

正如起初看见纪录片里隐居山中习武的僧人,便千里迢迢踏入嵩山下的小村庄,杨岚后来前往浙江,也是由于豆瓣上认识的网友相邀。他深知这条人生轨迹充满了危险,幸运的是,一路上获得了无数亲人与师友的善意与包容,正是这些给予支持的人,帮助他走得坚实而长远。

在自学弹琴落入瓶颈期,需要一位老师时,他意外得到了古琴大家成公亮的指点。成公亮的传琴方式很特别,他教琴不多,随缘而教。2012年夏,杨岚到湖州安吉拜访他,成公亮看这个年轻人弹琴,基本方法包括手型、指法都有问题,但音准好,也不是装腔作势之人,便有意点拨他。在随后的两年里,两人虽无师徒之名,但几次面对面的传习之后,杨岚的琴声变得不一样了。

如今,三十五岁的杨岚住在杭州市郊,屋内一些不寻常的物件,昭示着居住在此的人的生活。客厅摆着张琴,他在那里弹奏,或为己,或为三五好友。一面大书柜前立着七八张乌木色古琴,有的琴面上已架了七弦,十三徽位如星,另有几张面板和底板还保留着杉木、梓木自身的纹理。处于不同阶段的作品透露出讯息——斫琴是一个漫长而精细的过程。

2022年的倒春寒持续得格外久,近日天气和暖,杨岚才恢复了斫琴。他在开放的阳台上工作,长桌上各式用具散乱摆放着,地面被刨花淹没。他自言“无论是工具还是工艺都相当简陋”,但“享受这种笨拙”。

疫情居家,不再四处云游,弹琴、斫琴、读书、写作,偶有学生上门学琴,他的生活状态愈发简单。2020年夏天,他写下古琴与自己的生命碰撞而生的往事。这些文字,在2022年3月结集为他的处女作《琴人》出版。纪录片《四个春天》导演陆庆屹和杨岚一样,都是贵州人,也同样辍学流浪,他在推荐序中评价这位友人:“他像流水,没有棱角,但有力量和恒心,始终在不惜力地朝前走着。”

《琴人》之后,杨岚开始写一本小说,目前已经敲出七万多字。这本小说的主体由《琴人》勾起的回忆组成,这些回忆适合单独拎出来。他决定以虚构的形式书写它们,以便能让自己抽离一些。“很多东西是如鲠在喉,必须把它完成。”前几年尝试实验音乐,亦是处于不吐不快的状态,眼下,写作成为那个适宜的出口,他也得以实现早年写小说的愿望。

十六岁那年,杨岚背着最初的琴回了趟家,父亲彼时住进了一座矿山里——山居一直是父子二人共同的憧憬。大雪将他们困于山上,晚上睡觉时,父亲告诉他,不要关门,应该让风把雪吹进屋子里。那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而当他开始书写这些回忆时,大雪终于在他的梦中降临。

出山

本来,杨岚完全可以到北京或上海找位老先生学琴,却沿途兜出大圈,这源于他的执念:琴一定得在山里学。入山,凝结了一种诗意的情境。

家乡安龙多山,他对山的熟稔与亲近,是受父亲的影响。童年时,父亲常带他爬山,也领他到自己工作的矿山上去。父子俩同看武侠片,看见隐居山林的情景,都不能自已。有天,他们在看2002年央视版的《笑傲江湖》,剧中道具和配乐使用了古琴,杨岚被这种乐器的音色吸引,在山中弹琴的画面,从此纠缠住他。

上初中后,杨岚的心思就不在学校里了,逃课、混街头成为家常便饭。家人督促他学一门乐器,想用音乐稳住年少的躁动。最开始是萨克斯,没学成,他的兴趣转移到吉他上,因为有个同学对他说:“吉他是爱情的冲锋枪。”他狂热地爱上摇滚乐。

杨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时的自己已经盼望过一种独立的生活,想到外面租房子住,或在自己的房间开一扇门,可以直接走到外面。“离开学校,也是因为我的性格太格格不入。我看所有的同学都是一个样子,都是同样的方式去思考问题。我想要去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初二时,他释放出自己想要退学的信号。父母反对自不用说,妈妈那头的亲戚有许多还是老师,亲友师长们无数次地劝诫他,先上学,待以后再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他已铁了心想退学,“一定要把自己最好的时间用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他向耳提面命的长辈们认真阐述自己的观点,诸如自己不会因离开学校而停止学习。

父母最终接受了唯一的儿子的“自我流放”。“当他们无法阻止我的时候,他们会提供帮助。我第一张古琴就是他们给我买的。”杨岚感慨,家人给予的支持和理解,实在很难得。特别是他的父亲,在得知他要学古琴之后,主动找来古琴家张子谦的CD听,即使知道他还不会弹琴,也嘱他把琴带在身边。

退学后的半年,杨岚几乎切断了跟当地所有旧识的往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流连于各种论坛,通过网络去了解这个世界。虽是以“献身摇滚乐”的名义离开学校,他却发现自己心不在此。就在这段虚耗的时光里,他发现了古琴的存在。

初次离家,杨岚心中的目的地是少室山后山,他希望到山里生活一段时间,或许还能遇到老僧人口传心授琴艺。当他与联系上的僧人接头之后,才发现习武的地点在一个农村,地势比公路还矮一截。

在习武的几个月里,杨岚每天五点起床练桩功,爬山,挖野菜,一种极度规律的生活,令他对自律和自由的关系有了切身体会。也开始接触禅宗的思想,其对生活方式的强调深深影响了他后来的人生。

洛阳,是古琴史上绕不开的地名。《晋书》记载:“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嵇康亦未能幸免,个人生命被司马氏政权碾作齑粉,却留下历史上极为重要的音乐现场。于洛阳城,临刑之际,他面色不改,索琴弹奏《广陵散》,并慨然长叹,此曲于今绝响。

2004年,正是在洛阳,杨岚初次遇到了弹琴、斫琴的人,他和琴的连结,似乎才终于开始。秋日他时常穿行在洛河的桥上,想象着古琴,而真正学琴,又是几年之后的事了。那段时间,他最想学会《平沙落雁》这首曲子。后来,他每每弹起此曲,脑海里浮现的,总是洛阳的秋天。

2012年,杨岚到杭州后做了一批琴,这是其中一张仲尼式古琴。(受访者供图/图)

斫琴

十八岁那年,杨岚开始尝试斫琴。之后经历了父亲去世,他在安龙待了五年,其间一张琴也没有做成。用的木材和方法都有些问题,在第二次离家前,他把一些未完成的琴烧了。琴在火光下毕毕剥剥地炸裂,那是这些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出声音。

“现在的人半年时间能够获得的经验,我当时花了五年才获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杨岚提到自己在学习斫琴上兜的圈子。那时会制作古琴的人很少,都是在研究自己身边的琴,也不交流。他只能从两个途径吸取斫琴的经验:在洛阳时曾观察一对四川的父子斫琴师工作,外加拆开手边的一把琴。

“斫”这个动词,描述了制作古琴的第一道工序,即挥动斧头把木头劈成琴形。斫琴,成为制作古琴的专业代称。琴由两块木板构成,杨岚习惯用杉木作面板,梓木作底板。琴形大致有了以后,接着刨出弧面,在面板中间挖好充当共鸣箱的槽腹。面底板黏合在一起,称为“合琴”,标志着琴有了生命。

整个斫琴过程中,最耗时也最繁琐的是髹漆,就是把大漆分层涂到琴体上。大漆只能从漆树身上采集,珍稀而昂贵,对于斫琴师来说,最要命的要数大漆会带来强过敏。杨岚经历过最严重的一次,“那种痒的程度是恨不得拿个小刀来割皮肤”。能否忍受大漆引起的过敏,往往决定了一个人能否坚持斫琴。杨岚指出,大漆是不可替代的,正是由于其耐久性,唐代的古琴才能保存至今。

初学时,杨岚甚至不知道大漆的一些基本性能,比如在潮湿、温热的环境里才会干。他把一张上了漆的琴放到阳台上风干,两个月后才干透。直至他读到王世襄的《髹饰录解说》,方知上漆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就是这样,遇到问题再去找一些解决办法,一点点地慢慢去学。”

2009年,杨岚再次离开家乡,先到了宁波。当地琴友听说他会做琴,便订购了十张。做完这批琴,他得到第一笔收入,也算真正入了门。对于斫琴,杨岚起初并没有打算把它当成职业,只是想做成一批琴卖掉,供养自己弹琴、看书或旅行。“在我的钱没有用尽之前,我一般不会有主动做琴的压力。我不是为了做琴去生活,我是为了生活去做琴。”

虽然做琴的节奏比较缓慢,但这些年陆陆续续地,也有近五十张琴自他的手中诞生。他却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琴。杨岚解释道,自己对物没有执著,“琴就是一个工具,它是动态的,我做完以后就留着弹,弹完以后有别人喜欢,我就卖给别人。”他觉得这亦是自己做琴的短板,“一个好的匠人一定对物有所执著”。

十多年过去,杨岚摸索出一种贴合自己心意的斫琴状态。他会在几天之内一鼓作气地将木胎做好,再在漫长的日常中完成漆胎。除了打弦孔要用到电钻,他使用的全是手动工具,这并非出于刻意,只是不想把劳动的乐趣让给机器。他的状态,从一开始就与日式匠人拉开了距离,在他的生活里,斫琴,更多的是一种劳作,而不是工艺。

他在《琴人》中写道:“斫琴所完成的是一个物质转换,把木头变成琴,以此它又供给我物质上的需求,而弹琴纯粹是我精神上的私人庭院。我给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一种统一性。斫琴与弹琴,对我来说像是物质与精神的隐喻,它们是互相滋养,又彼此包含的。”

传曲

刚到宁波雁村时,杨岚唯一会弹的是半曲《平沙落雁》。他开始正经学琴,为感兴趣的曲子找来琴谱,然后凭着印象和感觉去摸索,有问题才找录音来听,且不管录音版本与谱本能否对应。这种学法得到的不过是旋律的框架。

古琴谱的特殊之处在于,只记录指法动作,并不记录任何音符。因为古琴这门乐器,重视声音发生的过程,远胜于结果。音高或许能靠自己摸索出来,但那远远不够。杨岚在学《流水》时,被其中的“索铃”和“滚拂”指法拦住,甚至不知该用哪个指头弹。遭此拦路虎后,他重新参照原谱,对已学的曲目,做了相对精细的整理。但是,琴谱与录音并不能展示运指的细节,他的演奏依然停留在粗浅的层面。

更根本的是,古琴,那时对他而言,还只是一个悬置的符号。他虽然练琴,但没有从身体层面被琴打动,只是满脑子装着被定义好的概念。度过一段时间,他才开始走向真实的古琴。

2012年暮春,突如其来地,杨岚落入抑郁的黑洞,强烈的虚无感徘徊不去。他想起欧阳修,古人也有自己的“幽忧之疾”,而欧阳修的做法是学古琴,“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于是,他如法炮制,给自己“开药”。

杭州的夏天四十来度,他坐在没有空调的房间,不舍昼夜地弹琴。一些琴轸放在旁边计数,一遍弹完,就从左边拿一颗到右边,完了清零重算。时光在指下流逝,心神停止了奔突,栖息于此时此刻专注的身体。

听着弹着,古琴开始在他的世界里变得立体,也治愈了他的“幽忧之疾”。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成公亮——后来成为他学琴经验中最重要的人。

成公亮看他弹琴,说方法全错了。杨岚意识到自己演奏的问题之后,把曲子都放下,从头学起,每天训练指法。后来他回想,也许没有“全错”,但恰恰因为这份推翻重来的决心,才会有后面的长进。

见面之后,隔了一段时间,朋友突然带话:“成老师说,这个孩子挺老实的,愿意给他一些指导。”后来,成公亮虽然婉拒了杨岚的正式拜师,但始终保持着一种自由的传习,往往是杨岚带着一首曲子去找他,他来讲解。一日,有个天津音乐学院的学生到南京拜访成公亮,成指着杨岚介绍说,“他不是专业的,但他的老师很棒。”

琴音很能见出个人的性情。杨岚提到成公亮弹琴,情感表达很浓烈,不是传统琴人含蓄的状态,而自己的琴风偏冷峻,和老师的风格迥异。“那个时候我对弹琴还是有一些传统的看法,还是强调去接近我理想中的琴,而不是接近更真实的自己的内在状态。”这两年恢复弹琴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回避的那些感性经验,其实一直都长在身上。

2015年开始,有五年时间,杨岚没怎么弹过琴。那时他完成了基础的训练,得到老师的认可,但对于成为职业琴人这件事,他很抗拒。“每天巩固已有的东西,害怕失去,这让人看到一种中年人的心态。”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自己想创作一些音乐,但用古琴来表达,会感到吃力。于是,转向了噪音、电子等实验音乐,每天听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跑去印度、尼泊尔采集声音。“电子乐比较在意的是音色,传统乐器在意的也不在于音符,更多的在于声音。我当时觉得,电子乐更加能够表现自己对音乐的一些想法,甚至是对古琴的想法。”

开始写作后,杨岚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出口,他想继续写下去,小说之后,再详细论述古琴美学。在写《琴人》的过程中,他回顾自己学琴的经历,重新去听琴,也经常弹琴给他人听,慢慢地,重拾了对琴的兴趣,那是一种“新的感性的体验”。如今,他恢复了练琴,但在弹的时候不再观察声音,而是观察当下的自己。

“如果我有一个什么身份的话,我想是琴人。”从最初对传统文化产生向往,到学习它,反叛它,慢慢又找回自己跟它统一的点。在杨岚的世界里,传统和自我聚合又分离,形成某种张力。他形容,他的学习像是一次田野经历,最终“回到生活当中,真实地面对自己”。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