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国史补》:唐代人的“掌故”之书|附唐宋史料笔记丛刊精选书单

中国历史上的各朝各代,都有不少名人轶事在朝野流传。记录这些轶事,若是成天搬弄是非、多嘴饶舌,便成了“八卦”;若是考稽旧史,兼有趣味,才能称为“掌故”。李肇所撰《唐国史补》,就可视作唐朝人写唐朝事的一部“掌故”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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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国史补校注》(唐宋史料笔记丛刊), [唐]李肇撰 聂清风校注
李肇:写不了“国史”,便写“国史补”
《唐国史补》原名叫做《国史补》,因是唐人所作,又涉及唐代之事,后人便加了一个“唐”字。书名的意思,其实就是“补唐朝的国史”。在唐代,撰修史书是一项非同一般的职业。而且这种职业古已有之,往往在家族内部代际传承,具有高度的专业性和一定的封闭性,并非谁都可以涉足。唐朝还正式设立了史馆,政府直接主导官修史书的编纂。这一方面标志着史官制度的规范化与制度化,另一方面也逐渐排斥了私人修史的可能。史官这个“职业”,既不是人人都可以做,也不见得人人都能做得好。为了给修史提供大量详细的素材,唐朝还设有专门记录皇帝日常生活的职官,撰写起居注。起居注送往史馆,便成为此后撰修实录、国史的基本材料。
李肇曾在宪宗元和年间充任翰林学士,入直内廷,有机会接触到皇帝以及日常的军国大事,这自然为他提供了大量鲜活的第一手素材。但遗憾的是,他本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像刘知幾、吴兢那样进入史馆工作,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作为国史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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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集校(修订本)》(中国史学基本典籍丛刊),[唐]吴兢 撰 谢保成 集校
虽然被排斥在官方修史的行列之外,李肇在朝野任职期间,仍然留心身边的各种见闻传说,日积月累,选取其中三百多则记录下来,便形成《唐国史补》的规模。而这部书也因其描写人物生动传神,更传递着大唐盛世的风俗民情,而为人铭记。
“国史补”:全景镜头之外的细节聚焦
唐朝官方介入修史,不仅造成史官制度的一大变化,还对史书的书写造成了重大影响,最主要的就是官修史书渗进了浓厚的官方意志,往往“格式化”严重。虽然严谨整饬,却也呆板乏味。要想在唐以后官修的史书中寻找乐趣,恐怕只会在一堆流水账中迷失自我。
礼失求诸野,正史当中看不到的,往往在笔记小说中还保存着。当时的笔记小说,还具有记史的性质,并不完全是一种天马行空的文学创作。李肇在中央政府任职期间,熟悉掌故,留心艺文。故而他所撰的这部《唐国史补》,不仅行文流畅,还兼有趣味。因其目的在于“补国史”,所以书中所记人物故实、典章制度、风俗民情,绝大部分都有事实的依据,对于考证史实也具有很高的价值。
比如唐前期著名人物陆象先,他的一生经历了高宗、武后、中宗、睿宗、玄宗五任皇帝,在宦海浮沉多年,累居要职,为人又颇有器量,品性忠直。《新唐书》记载,太平公主举荐他做了宰相,但他却并不依附于公主,参与其废掉李隆基的阴谋,招致公主的愤怒。李隆基政变上台时,很多官员追随睿宗李旦,并呈上了自己的名帖。政变结束后,李隆基想要依据名帖进行搜捕,陆象先却将它们付之一炬,并向玄宗进言:“赴君之难,忠也。陛下方以德化天下,奈何杀行义之人?”玄宗也幡然醒悟,连连称赞他:“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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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象先像
《唐国史补》卷上第4条“兖公答参军”的故事,不仅与正史中的记载互相印证,还在细微之处表现出陆象先(兖公)的个人品性与为官之道。开元年间陆象先为同州刺史,家里的奴仆在路上遇到了参军没有下马,便被参军打得“鞭背见血”。按照唐朝制度规定,“行路之间,贱避贵”本是常情,但参军如此做法,显然“执法过度”。不仅如此,参军还主动向陆象先报告了此事:“卑吏犯某,请去官。”明显有“搞事情”的嫌疑。结果陆象先十分镇定从容地回答:“奴见官人不下马,打也得,不打也得;官人打了,去也得,不去也得。”幽默风趣又不失巧妙地化解了一场纠纷。这则故事颇能显示出陆象先“务以宽仁为政”的做官之道,也能看出他为人宽宏大量,确有宰相之才。诸如此类活灵活现的官场轶事,若不是久居宦海、耳濡目染,又怎能写得如此绘声绘色呢?
更重要的是,《唐国史补》是李肇作为“唐人”所记载的“唐史”,在严谨求实的同时,又保存了大量的历史细节。虽然该书每一节文字都比较简短,但寥寥数语之间,人物的性格与社会的风貌便跃然纸上,堪称唐人笔记中的一部“微雕精品”。
穿越回唐朝,哪里的茶酒最好喝?
综观历代史书,很少见到那些贴近于社会生活的记载,亲切可感的物质文化、社会风俗,往往被冰冷刻板的制度条文所遮蔽。反倒是在《唐国史补》这样的笔记里,集中保存了一些难得一见的社会风俗资料。
唐代开元以后,茶道大行于世,“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封演《封氏闻见记》卷六)。那么在唐代,究竟有哪些茶堪称上品呢?
《唐国史补》卷下第66条记载说:“剑南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牙,号为第一。湖州有顾渚之紫笋,东川有神泉小团、昌明兽目,峡州有碧涧、明月、芳蕊、茱萸簝,福州有方山之露牙,夔州有香山,江陵有南木,湖南有衡山,岳州有㴩湖之含膏,常州有义兴之紫笋,婺州有东白,睦州有鸠坑,洪州有西山之白露,寿州有霍山之黄牙,蕲州有蕲门团黄,而浮梁之商货不在焉。”如数家珍,不厌其烦地介绍各地的名品,足见饮茶之风弥漫朝野,也带动了上等茗茶在各地的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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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经校注》,[唐]陆羽 撰 沈冬梅 校注
说到了茶,就不能不说酒。书中还记载:“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东之乾和、蒲萄,岭南之灵溪、博罗,宜城之九醖,浔阳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蝦䗫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浆,类酒,法出波斯。”对各地珍酒烂熟于胸,恐怕李肇在京做官时,也经常和李白一样“笑入胡姬酒肆中”。京城里的“西市腔”,估计他没少喝吧?
既有饮酒,就得有行令。曲水流觞、饮酒赋诗,是一种行令;投壶射礼,负者受罚,也是一种行令。不过这些令都太“雅”,一般人玩不转。据李肇说,唐朝的行令,始创于高宗麟德年间的璧州(今四川通江、万源)刺史邓弘庆。他发明了“平”、“索”、“看”、“精”四字令,借此得到了高宗的嘉赏,获得升迁。后来这一方法到了一个叫李稍云的人手中,得以发扬光大。《太平广记》说他“性诞率轻肆,好纵酒聚饮”,看来是一个花花公子。此人吆喝上了一帮哥们儿,又带上长安城里的“名媛”,泛舟曲江池,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可惜乐极生悲,酒过三巡,喝得正来劲儿,“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一船人都掉进曲江池里淹死了。
邓弘庆的四字令怎么玩,李肇没有细说。不过他接着又说:“大抵有律令,有头盘,有抛打,盖工于举场,而盛于使幕。”于是我们便知道行酒令有“律令”、“头盘”、“抛打”三种。律令就是行酒的规则,大概也就是“平”、“索”、“看”、“精”之类;头盘又叫骰盘,是投掷色子所用之盘,兼作行酒令的工具;抛打则是一套组合动作,抛是抛掷物件,打是演奏音乐,一曲终了,东西抛到谁的手中,谁就要进行才艺表演,否则代以罚酒,类似于后来的击鼓传花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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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宫”藏佚名《唐人宫乐图》
这种兼有掷骰、音乐、歌舞的行令方式,与文人墨客所钟情的雅令格格不入。行令之时,必然是挥拳奋臂,叫号争喧,一片嘈杂,紧张混乱。不过正是因为这样的行令方式不需要“动脑子”,也不用那么文绉绉的,所以李肇说,自从花花公子李稍云发扬以后,“自上及下,以为宜然”。俗是俗了些,可毕竟简单方便,又喜庆热闹,难怪连皇帝也大加赞赏,从上到下,乐此不疲。
诸如此类的风俗人情,在《唐国史补》中还有很多。虽属吉光片羽,却也弥足珍贵。更重要的是,此书只有三卷,部头不大,却内容广博,在茶余饭后、舟车劳顿之际,展卷一读,也可以博君一笑。读书的妙趣,自然也就在其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