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庆龙——清末民国时期陇上军政文艺界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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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秦何处是桃源
——静宁籍驻沪日本总领事馆译员受庆龙致乡友吴锦江书札一通(1910)
李世恩
受庆龙(1882—1952),字云亭,静宁县威戎镇受家峡人。受,是中国十分稀见的一个姓氏。与这个姓氏相映成趣的是,受庆龙跌宕起伏的多彩人生即使放在他的同代人中,也同样少见,堪称清末民国时期陇上军政文艺界的传奇。
一奇是由秀才而从戎,并深得一方封疆大吏的赏识。光绪三十二年(1906),已在外公干6年的乡下廪生受庆龙,不知是何机缘,随伊犁将军长庚出师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并得“长帅”(时人对长庚的尊称)青眼相看,被委以陆军督练处测绘科长,代办将弁学堂监督。期间师从新疆布政使王树枏(此前曾任平庆泾固化道尹,1905年创办陇东官立中学堂,即今平凉一中),与高层人士过从甚密。
二奇是因举义而成名,成为甘肃首倡共和的先驱之一。武昌起义后,各省纷纷宣告独立,但已升任陕甘总督的长庚不仅不顺应历史潮流,反而积极扑杀起兵反正的陕西义军。当时,已任上海《申报》编辑的受庆龙,受辛亥革命首领黄兴指派,疾驰返陇,持两湖同乡公函,成功襄助驻守秦州(今天水)的湖南人黄钺易帜,成立甘肃临时军政府,并担任军政司厅长。此时,他虽然成了“老首长”长庚的敌人,却站在了时代的潮头上。
三奇是能慧眼而识才,解救了一名后来成为抗日名将的青年才俊。1922年,在平凉活动的陕军营长高桂滋,被北洋系的陇东镇守使张兆钾抓获,交平凉县政府管押,拟严加惩办。时任平凉县长的受庆龙,观其相貌堂堂,听其谈吐不凡,遂冒着生命危险,设计释放(乡间至今有“受大人精通相术”的传说)。后来,高桂滋果然成为“令国人同佩”(毛泽东致高桂滋电文语)的一代抗日将领,名垂青史。
四奇是远红尘而为僧,不久又成为投身抗战的少将参议。随陕军参加了北伐战争的受庆龙,看到军阀割据,内战不息,深感世事不可为,遂做出了一个令常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到浙江普陀山剃度为僧。笔者曾在水天中先生《记忆的断片》一书中,见到其父水梓先生当年考察东南教育时,在普陀山巧遇老友受庆龙的一张合影,果然着一身僧袍。后来,高桂滋将军得知恩公情况,亲赴普陀,力邀其下山,以助军务。在高部,受庆龙不仅参与并见证了“西安事变”的全过程(蒋介石当时被安排在高公馆,并与周恩来面谈),而且还参加了以后的平型关、中条山等著名战役,因功授少将参议。
五奇是本色终为书生,给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早在新疆藩署时,受庆龙曾偕友人避暑博格达山,写成《博达游记》诗词一辑,由新疆官书局出版。其诗瑰伟奇特、豪气干云,龙吟虎啸,英姿勃发,堪与唐代边塞派比肩而立。如《古风三十韵》有句:“翘首望汉武,拭目俟元祖。谁挽狂澜倒,谁作中流柱?我欲斩荆棘,狠手无大斧。裂心碎肝胆,怒气如云吐。出我胸中兵,十万精卒伍。卒伍胜熊罴,可以安环堵。西北制强俄,东南脱跋扈。雄我省廿三,统驭大洲五。壮士发立指,长虹贯日午。一声长啸馀,天下闻雷鼓。”再如《一萼红》词:“过车师,看山川仍旧,我辈来驰骋。汉剑消沉,唐矛摧折,霸业都付嗟咨。试步向博达纵目,指乌孙大宛与龟兹,沙漠无垠,天山间隔,一线横垂。历代兴亡弹指,剩昆仑云起,瀚海波瀰。西掖雄都,卑陋宫阙,千秋故垒如斯。唯此日强邻四起,笑英俄南北两争窥。看我横刀葱岭,指定西陲。”难怪与他日夕并马驰驱、论文谈心的日本外务省游历官、商务学士林出贤次郎在其诗集序言中由衷赞叹:“受云亭君者,慷慨悲歌之士也。”只可惜“楚人一炬”,其大部分诗文化为灰烬,仅存诗词三十六首。除诗词而外,其书法、绘画亦颇有可观,传世工笔《仕女图》就是其精品之一。1943年解甲归田,犹情系桑梓,发挥余热,与王尔全等有识之士筹建省立静宁中学、编修县志,尽力为家乡培植文化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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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札1
这封书札,是目前发现的受庆龙唯一存世的一封。当系宣统二年(1910)5月19日(夏历4月11日),写给在老家威戎任蒙学堂教习的同学吴锦江(字文波,又字濯之)的。虽然寥寥四百余字,但包涵着丰富的信息量,可从一个侧面了解其在朝代更迭之际的心路历程。
此前一年5月,伊犁将军长庚因升任陕甘总督而移驻兰州,林出贤次郎也由新疆赴任日本驻上海领事馆领事。受庆龙因与林出的深厚交谊,应其邀约,到日本领事馆任文电翻译员。
从书札中“弟年来时运不通,动辄得咎”,可隐约看到他在长庚藩署并非一帆风顺,或许与上司多有抵牾,也或许遭到同僚妒忌。这大概正是为什么不随高升的“长帅”履新(长庚手下也潜伏多名革命志士),而是跟一名日本友人远赴上海的原因。紧接着,写自己“此时深悔半生来,仆仆风尘,劳劳宦海,徒以有用之精神,耗于无用之地”,对一个有远大理想的年轻人(时年28岁)来说,感觉宦海沉浮,虚度光阴,这真是“自怜亦堪自笑”的沉痛语,并非自谦。随后,以羡慕的口吻称赞对方静处家园,且耕且读,乐享天伦,这种安适的田园生活与自己“为米折腰”的连年奔走,雅俗如同天壤。这与其说是对归园田居的向往,不如说是对宦游既倦的无奈。前途茫茫,路在何方?摆在作者面前的有三条路:一是“将从赤松子欤”?但亲老子幼,难以割舍;二是“欲仍入政潮欤”?但官场龌龊,岂能同流合污;三是“将欲归田欤”?宦游十年(由此可知其出仕当在1900年),两袖风清,生活将无以为继。这是在当时黑暗政治环境下,平民出身的读书仕宦者所共同遭遇的苦闷。以上这些内容,虽是早年所写,但已将其一辈子的人生走向暴露无遗,这就是他终其一生,都是在入世与出世之间矛盾着、抉择着。特别是“将从赤松子”的遁世之想,如同谶语,为其以后出家为僧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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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札2
其时,国内政局动荡,波谲云诡,作者最后称自己暂且寄身日本总领事馆,作为躲避暴秦的桃花源,“藉资联络,以观吾国时局之结果,再定趋向”,这既与他以前“雄我省廿三,统驭大洲五”所抒发的关心国事、建功立业的抱负一脉相承,也为他以后冒死赴陇,策动秦州独立,提供了思想准备。再联系他任《申报》编辑的经历,可知他在上海已接受了共和新思想,并联络和结识了一批包括湘鄂籍的革命党人,所以,“持两湖同乡公函”赴秦州举义自然水到渠成。这封普通的书札,虽然对时局和个人志向的表述因事属敏感,只能模糊处理,但已透露出作者在大厦将倾之际与封建王朝决裂的“异志”。
以受庆龙的不凡才情和笔墨,一封普通的致友人书,不仅言简义丰,而且语多骈俪,信手拈来,读起来明白如话又辞采飞扬,使人不得不佩服其深厚的学养和功力。
需要补充的是,根据其另一同学、笔者伯曾祖父玉山公民国初年自新疆写给吴锦江信中“受云亭闻在两当为幕,不知好否,亦不知伊家藉伊有接济否”,“受云亭现在两当,近在咫尺,与兄常有信来往否”(1917年,限于篇幅未录)。可知在秦州起义后的几年里,他曾在陇南两当县府当幕僚。查阅受庆龙现有传略,从未发现有“领事馆译员”和“两当为幕”的经历。这些书信,无疑为研究其人提供了新的线索。
参考资料:
1.时下翁《受庆龙:传奇人生热血诗篇》(《静宁文史大观》敦煌文艺出版社2019年4月第1版)
2.受庆龙《博达游记》(宣统二年新疆官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