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为戏尽身心

《赵氏孤儿》马连良饰程婴

赵珩 摄影/张小东

《雪杯圆》马连良饰莫怀古,马富禄饰傅氏

《群英会》马连良饰孔明,谭富英饰鲁肃

《清风亭》马连良饰张元秀 今年是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先生诞辰120周年,为纪念这位卓越的艺术大师,本报记者特别采访了文史学者赵珩。赵珩生于1948年,从幼儿起即听戏看戏,在1955年至1964年期间,于京城多处剧院观摩马先生现场演出,看过马连良演出的剧目将近三十出,是目前在世的先生中少有的。赵珩说自己既非梨园行内,亦非全然行外,他只是站在一名观众的角度谈谈他所认识的马先生。

马先生演历史戏 演的是人物,是情理

马连良1951年由香港回归内地,次年即成立马连良剧团,1955年12月,马剧团与谭富英、裘盛戎为主演的北京京剧二团合并,成立北京京剧团。

赵珩看戏的经历始于北京京剧团成立前夕。距离他家最近的戏院是位于王府井大街北口金鱼胡同内的吉祥戏院,只相距一站半路,买票看戏都方便。八九岁时他已能自己买票,中午学校放学休息时,路过东安市场,总会看看市场北门外挂的水牌,当晚和次日的演出剧目便都知晓了。

赵珩的父母比较洋派,看戏较少,赵珩从五岁起进戏园,主要是跟着两位祖母。老人家喜看青衣戏,小孩子赵珩爱看的却是武生戏。小时看热闹,继而看剧情,再后看演员听唱腔,渐渐入得京剧门庭。

如今回想少年时为何爱看马连良,赵珩总结,主要是因为马先生的戏演绎的多为历史故事,“他的戏从春秋战国一直延续至明代,时间跨度长,历史感非常强。”赵珩从小喜欢历史,马连良的戏与之所读史书互相印证,使书本上的历史知识得以形象化。赵珩说:“马先生虽然文化程度并不高,但他一直注重学习,他有时会从历史原意上修改一些不太适当的戏词。比如‘汉寿亭侯’一词,最初以为是汉代寿亭侯,实际上汉寿是地名,汉寿亭侯指的是汉寿的亭侯。马先生明白以后即做了改动。”

马连良在北京很多戏院唱过戏,吉祥戏院、广和楼、长安戏院,都是他经常演出的场所。还包括新型剧场,赵珩记得马先生和李世济在北京展览馆剧场演出《三娘教子》,他至今惊讶于“那么大的剧场居然能卖满座”。偌大的中山公园音乐堂,在春夏秋三季,马连良的戏上座率也好。当时马连良的戏票价是一元,如果是与张君秋的对儿戏,则为一元二角,马、谭、张、裘四大名角都出演的戏(如《赵氏孤儿》),是两元钱,梅兰芳的戏则一律为三元。赵珩回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北京的演出很多,同一晚上不同剧团、剧目、剧场,多时十几处,少时也有七八处演出,当时的《北京日报》上会刊出半版的广告。

后来虎坊桥建起北京市工人俱乐部,成为北京京剧团的主场。1961年,著名京剧演员赵燕侠加入北京京剧团,和马连良合作演出《坐楼杀惜》,“这个戏是费了好大劲找人带我去看的。”那一年赵珩13岁,虎坊桥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赵珩还曾经为了看马连良与中国京剧院联袂演出的《赤壁之战》,在发烧感冒的情况下吞下四片APC,浑身打着哆嗦去看戏。他说那时候对马先生的戏有一种期待,有的戏看过还想看,有的戏没看过更期待。当时的戏单、戏报,一两分钱一张,他收藏了好多,在“文革”时都失去了。

有一场戏令赵珩印象深刻,至今不忘。那是1956年9月,北京市戏剧工作者联合会在中山公园音乐堂举行成立仪式,上演《四郎探母》。这一出合作戏汇集了众多名演员,前面还加演了裘盛戎的《锁五龙》,盛况空前。赵珩回忆,那时的戏曲演出经常是晚上7:00开演,将近12:00才散戏,时间很长,但很多人是跳过前面演出的帽儿戏,从中轴时入场,大概在8:30以后,倒数第二的压轴戏,以及最后一个大轴戏,才是观众最为期待的。但是那天从开场就坐满了观众,既没有迟到的,也没有中途退场的。

赵珩记得,那天散戏已是午夜,初秋时节,凉风习习,末班车已经没有了,但从中山公园南门一直到天安门金水桥前,排满了三轮车,一辆接一辆,价格为白天的两倍,“我们就坐三轮车回家。”

赵珩也喜欢其他一些流派,并不只看马连良,而马连良的戏之所以看得多,其客观原因是马先生的演出较之其他人更频繁,“马先生一个月演出多时十六七场,少时也有八九场。”还有一个原因,赵珩总结,马先生演历史戏,演的是人物,是情理,又有其鲜明的人物特色,这是他较其他人最大的不同。

“马先生有时在一出戏中分饰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比如在《胭脂宝褶》中,前面饰演龙行虎步的明成祖朱棣,后面饰演谦卑的社会底层班头白怀。还有在《群英会·借东风》中分饰鲁肃和孔明,也是人物性格完全不同。而马先生将人物形象和性格全演出来,且演什么像什么。”赵珩回忆,那时候马先生的戏,开场一句闷帘儿倒板,台下已经炸窝似的叫好。

在赵珩的心目中,三国风云际会中的“鲁肃就是马先生的鲁肃,孔明就是马先生的孔明”。

以几十年的看戏经验,将马连良的戏分为三类

马连良少时在富连成坐科,入科学的是武生,老师是茹莱卿先生。后在萧长华、蔡荣贵两位老师指导下改学老生。两度入科。虽然天生嗓音比较低,俗称“扒字调”,但非常勤奋用功。

赵珩说:“那个时候京剧已经是无腔不谭,都学谭鑫培,也就是所谓的老谭派,马连良也学过,出科后甚至以‘谭派须生’标榜。马连良不但学谭派,还拜天津孙菊仙为师。今天脍炙人口的《借东风》,实际上来自于早年孙派的《雍凉关》,腔是《雍凉关》的,可词全改了,唱腔也打磨得更丰富细腻。自从《借东风》唱红,马先生也就不唱《雍凉关》了。”另外还有一位演员对马连良影响非常大,“马先生的念和做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所拜的这位师父。”

赵珩特意提及的这位老师名贾洪林,绰号贾狗子,江苏无锡人,在北京唱戏。贾洪林本身嗓音条件很好,后来嗓子“塌中”,于是他另辟蹊径,在念、做方面弥补自己的短处。赵珩说:“贾洪林是一位很了不起的演员,谭鑫培都说他的念、做比自己强。马先生十几岁时就拜了贾洪林为师,他的本子马先生继承了不少。可惜的是贾洪林很早就去世了。”

马连良早年的嗓音条件也不是很好,他师从贾洪林之后,主要是学贾洪林的念、做,并以此丰富了整体的戏曲人物。《四进士》一剧就得益于贾洪林。赵珩说:“马连良在28岁时嗓音变好,红遍大江南北,不但京津沪三地红遍,甚至一些重要的戏码头,像武汉、沈阳也非常认可他。”

马派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逐渐形成,这其中还有一个历史背景:在长时间的戏曲班社制中,演员的个人号召力也局限在班社内,这种情势至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的出现发生了很大转换,那就是班社制逐渐过渡到明星制,赵珩解释:“也就是说,这之后到戏园看戏,听的是腔,看的是角儿。”

在赵珩几十年的看戏经验中,他将马连良的戏分为三类,一类是他的本戏,即其在传统戏基础上加工改造而成的看家戏,这可以说是马派的主干;还有一些新编戏,如五六十年代的《官渡之战》《三顾茅庐》;另一类是生旦并重的对儿戏,“我看的对儿戏是马先生和张君秋合作较多,如《三娘教子》《汾河湾》《苏武牧羊》,以及后来的新编戏《秦香莲》。《秦香莲》是一出群戏,张君秋饰演秦香莲,谭富英饰演陈世美,马连良饰演王延龄,裘盛戎饰演包公,北京京剧团四大头牌都全了。另外马先生跟梅先生也有过合作演出,虽然不多,因为梅先生1961年就去世了,但非常精彩,一票难求,我也看过。”赵珩说起来颇为回味。

老生戏分为靠把戏、安工戏、衰派戏三类。马连良在中年时期马派形成以后,极大地丰富了衰派戏所涵盖的社会层面和人物,这是其对京剧的一大贡献。赵珩举例,如马先生所演《三娘教子》中的老家人薛保,《清风亭》里磨豆腐的张元秀,《四进士》中的讼师宋士杰,他都演得有血有肉。“宋士杰懂法律,有正义感,又有几分狡猾和诙谐。再比如他演王莽,那是末路枭雄;演王延龄,是国之重臣;《甘露寺》中的乔玄是国老。这些角色虽然身份不同,他都给演活了。马先生演的人物,已经不局限于‘衰派老生’,都可谓精雕细琢,根据人物、身份,给予其独有的戏曲刻画。”

很多传统戏在和演员的磨合过程中也不断发生变化,有时一个角色演好了,这个人物可能变为主角。赵珩介绍:“《四进士》这出戏很长时间是以进士毛朋为主角,宋士杰是配角,从贾洪林开始,尤其到马连良、周信芳,唱活演活了宋士杰,由此毛朋变成了二路,宋士杰成为主角,这也就是‘人保戏’。”

很多人见过马老板

边泡澡边念叨着默戏词

说到马连良的一生,赵珩用两个字概括,那就是本分。这表现在他极度的敬业,尽自己最大可能将一件事做到极致,追求完美,一生为戏,全心为戏。

马连良的追求完美,并不止于追求自己一个人的完美,而是要求一台戏的完美,一个班社的完美。

赵珩说:“早前看戏观众听腔看角儿,只看一个人,没有人关心龙套、舞美,所以舞台上有时呈现一种非常糟糕的状态。今天的观众难以想象,比如说龙套们常常赶场,所以经常穿着毛窝(棉鞋)、棉裤,脸上不打油彩就上台了。台幕那时称之‘守旧’,更是经常带有广告,左边写着乌鸡白凤丸,右边写着牛黄解毒丸,一看就是药铺老板赞助的,跟剧情没有一点儿关系。”

马连良从1930年他29岁时组建扶风社起,便极其重视舞台美学,净化舞台,还特意请人到山东武梁祠找来画像砖图样布置台幕、桌围、椅披,使舞台呈现整体的古朴美感。除舞台外,对龙套也有要求,“马先生有四位固定龙套,他要求他们首先要三白,就是领口白、水袖白、靴底儿白,而且一场戏演完必须重新给靴底刷大白,还要求每场戏必须剃头刮脸。”

赵珩回忆:“这四个龙套上台都打油彩,穿彩裤,衣领、水袖、靴底干净,一出来精精神神,给人的印象就是焕然一新,先声夺人,碰头就有彩。”马连良还要求乐队服装统一,“但只给做上衣,因为下面的裤子文武场面的围子可以挡住。”

马连良自己的每一件行头也都极其讲究,他曾经将收来的清代官服改良成为戏装,而改戏装时的所有设计都要一一过目。赵珩说:“我曾亲耳听张学津对我说过,当年马先生排一出新戏挣了钱,就会拿出很多置办几箱行头,那些钱在当时能买一所小房了。”

如此经营下的扶风社红火一时,叶盛兰、袁世海等都曾是扶风社的重要成员。跟马连良合作的名演员非常多,尤其是旦角,赵珩说:“当时很红的旦角,大概有十几位都搭过扶风社的班。马先生还提携了很多坤旦,像早年的王玉蓉、新艳秋,以及后来的童芷苓、李玉茹、罗惠兰等等。”

1936年,为改良京剧,马连良曾征股筹建新新大戏院,1937年3月正式开幕,是当时最好的戏院。舞台好,后台好,主要角色有单独化妆间,甚至带有卫生间。沦陷后期被日本人征用,解放后改为首都电影院,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马连良演戏极其认真,当年他常到八面槽清华园洗澡,总是泡大池子。很多人见过马老板在池中边泡澡,边念叨着默戏词的场景。

说及认真,赵珩还说了一个小故事。据说有一年,马连良到天津中国大戏院演了一出《断臂说书》。因为知道天津观众难伺候,他的心里多少有些忌惮,可偏巧就出现了一个意外,助手把断臂的位置绑错了。如果在北京,观众可能喊几声倒好就过去了,谁还没个失误呢?可天津观众苛刻,倒好声迭起。马连良一看,没法演了,他当场给观众道歉,在台上一个劲儿地作揖鞠躬,随后赶紧下台。赵珩说:“因为这一次失误,马先生差点儿自杀。”

马连良经历过的类似挫折,赵珩没有在他的演出现场看到过,他所观看的马连良戏,从未出现过纰漏。

马先生的白口

禁得住仔细琢磨

马连良对戏的认真还表现在他台上的举重若轻,赵珩形容马先生的认真是不用力绷劲儿,而是既潇洒又帅。他的念白极其流畅,像普通说话,无雕琢痕迹,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单是这一口念白就可以灌制唱片。”因为马连良念白的极具特色,赵珩至今还能大段背诵他的很多白口,当年的男孩子很多也会学。“马先生有一出叫《三字经》的戏,是给没读过书的人讲三字经,完全是念白,没有一句唱,非常好听,迟金声先生为他做过音配像。”

而对于马连良的发音,历来有些说法,甚至有人评论其有些大舌头,对此赵珩解释:“实际上马先生并不是大舌头,或者一顺边,而是格外讲究白口的发声。人的发音在口腔里有不同部位,尤其是韵白,有的是舌后音,有的是舌前音,而马先生的念白会配合整段台词以及人物的身份、地位,甚至人物的籍贯。”赵珩悠然地说,马先生的白口禁得住仔细琢磨,“那么好听,那么有味道。”

马连良留下的影像资料很少,只有四段。一段是于1957年北影拍摄的《群英会·借东风》,一段是1964年长影拍的《铡美案》,还有一部在香港拍的《游龙戏凤》,以及一部《打渔杀家》。但其留下了很多唱片,赵珩统计过,大概有120多张,当时赵珩的家里也存有很多。

说到唱片,在京剧演员里,尤其是生行的京剧演员,马连良可以说灌制数量最多,余叔岩也只留下了18张半唱片。为什么马连良的唱片如此之多?赵珩认为,首先是因为马连良的艺术生命在生行里是最长的;第二个原因是马连良本人喜欢灌唱片,他认为唱片可以使自己的唱腔更加广为流传,三四十年代他曾经成立过一个唱片社。而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唱片社还灌制了马连良唱片。另外,马连良对唱片质量也精益求精,会将同一出戏重复灌制,如《甘露寺》《借东风》,就都有好几个版本。赵珩说:“马先生的这100多张唱片,并不是100多个剧目,有的剧目反复灌过很多次,是因为改动词句或者发现了什么不太合适的地方。碰到这种情况,他甚至会自己花钱收回唱片销毁,然后重新灌制。”

赵珩还提到“南麒北马”的问题,认为很多欣赏须生的观众将麒派与马派对立起来,这是不对的。实际上每个流派都各有特点和其发展,没有必要扬麒抑马,也没有必要扬马抑麒。而且,马连良与麒麟童周信芳的私人关系非常好。赵珩说:“三四十年代马连良和周信芳有很多合作,不只在北方,马连良也经常去上海演出。30年代初,他们曾在天津连唱五天戏,两人分饰不同角色,而且都把自己有特色的角色让给对方演。”

两个人演出《十道本》,马连良本擅演褚遂良,但他将这一角色让给麒麟童,他演李渊。合作《群英会·借东风》,周信芳演鲁肃到底,马连良演孔明到底。最后周信芳加演一出《华容道》,马连良加了回令,两个人双攒底双谢幕。演《火牛阵》,马先生饰田单,周先生反串东宫世子。演《断臂说书》,马先生演王佐,周先生反串陆文龙。合作相得益彰,精彩纷呈,在天津的五场演出轰动异常。晚年时,马连良和周信芳都曾演出《四进士》(周先生改为《宋世杰》)、《清风亭》,“两个人演法不同,各有风格,都很好。”

现如今,京剧马派由于特色显著,很多人刻意去学,赵珩也发现了其中的一些问题,他说:“首先,马派真正骨子里的东西,不要说票友,很多演员也没学到,因为都没能完全理解马先生是如何创造人物的。现在很多人自认为学了些马派特色,以此来标明是某一派,实际上有些并不是马先生最优良之处,所以学的是皮毛,是表面,甚至是毛病。”

赵珩将马连良的一生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坐科学艺,拜师孙菊仙、贾洪林,受益于师;第二阶段是从其28岁嗓音恢复直至抗战胜利后,此为马派形成阶段,也是马连良一生最精彩的时期;第三个阶段为马连良1951年回到内地至1964年,将许多剧目打造得更加至臻完美,将衰派戏发展得更成熟、更精致。说到此,赵珩很是感慨:“马先生一生是一步上一个台阶。人生第二阶段非常红,但有些戏还不太成熟。晚年阶段演出的剧目相对较少,但每一出都是精品。马先生成为大师绝对当之无愧,可以说他影响了京剧舞台40年,影响了观众40年。”

马连良先生去世已经55年,但其影响依然巨大,马派仍然不断被传承。赵珩希望继承马派的演员先了解马先生的成长过程,了解其对戏曲的忠诚,了解他的完美主义,从而学到他骨子里的真东西。

文/本报记者 王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