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独家|奔跑在“链条”里的卡车司机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邱明
“卡友”,开大卡车的朋友。在被许多企业视为生命线的物流供应链上,卡友承担了全国七成以上的货物运输。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相比普通工作,开大卡车能挣更多的钱。在物流之都临沂,有超过15万辆大型货车从这里驶向辐射全国各地的公路网。近期,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搭乘其中一辆,随车奔波千余公里,见证了卡友“挣钱多”背后的不易。
躲人流高峰,夜幕下启程
江北油菜花开的时节,临沂货车司机李磊(化名)规划了一趟南下杭州的行程。
这趟活,是从临沂费县一个乡镇运板材往南走,卸货后再运一车面粉到杭州临安。七八年前入行时,李磊跟着师傅跑过这样的路程,算是轻车熟路。
3月24日,晚上7点去装最后两件货,算上装车和晚饭时间,一个小时后发车,那时路上行人应该已经稀少。启程那天,李磊盘算好了节奏,不再焦躁。
李磊老家在临沂东南部一个县,出生于1981年的他,与当地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有三条优选人生路:考学、当兵、跑货车。与前两样无缘,尝试过搞养殖、干建筑之后,李磊只剩跑货车这一条路。
那时,跑货车只有一个前提:考到A2驾照。这个对大多数人来说不难的前提,对李磊却是一个障碍。李磊从小失去父母照顾,由爷爷奶奶拉扯大,学没上几年,稍微难一些的字他认不全,考驾照上的理论题,李磊认不好读不懂。“大车学费七八千块,那个时候有的人家一年攒不到这些钱,学不到证这钱就打水漂了。”理论题库几千道题,李磊被教练逼着死记硬背,勉强过线。
比原定时间晚了10分钟,李磊赶到最后一个装车点。没想到的是,拿着装车单,发货方告诉他,两方板材还没加工出来,正在车间流水线上,装车得等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装完车,已经到了晚上10点多。焦虑重新袭来,原计划8点发车,第二天天亮时能赶在早高峰前通过230公里外的江苏淮安,延迟两个多小时,正赶上早高峰。李磊的大货车光是车厢就13米长,这样的庞然大物遭遇早高峰,就像大象进了瓷器店,寸步难行。
装完车李磊没着急发车,打开手机导航地图,他得找一条捷径追回被耽误的两小时。
蹲下身静下来,饥饿感代替了焦虑。李磊这才想起他已经错过了两顿饭。中午的时候,他正从连云港往临沂费县赶路,想着下午装完车再吃饭,意外耽误了两个小时让他忘记了晚饭。“反正已经晚了,吃完饭再想咋整吧。”上车摸过驾驶座旁的干粮袋,李磊想吃点东西再走。打开一瓶辣酱,正打算卷个煎饼,迎面驶来的车灯照到煎饼上的点点绿斑。已经记不清那摞煎饼是什么时候带上车,春日的温度让煎饼长了霉斑。李磊不甘心,把整摞煎饼翻了一遍,发现都没法吃。装货点200多米外,有家通宵营业的路边烧烤店。两小时不止耽误了路程,还让李磊额外支出一笔餐费。跟老板打过招呼,李磊点了烤串和两个烤饼,坐在马扎上又翻看起导航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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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多货少,运费走低
入行的时候,还没有“卡友”这个词,李磊的职业通常被称为“跑大车”。那时的李磊正年轻,也缺钱,希望靠这个挣钱的行当摆脱困境。
跑大车七八年,让李磊在县城郊区买了一套民房,搬离了原来的破屋。除了这套房,李磊再没钱添置新家具。跑车顺道给人搬家的时候,他捡回一套组合柜,再加上结婚时的桌椅板凳,在屋里凑合成家的摆设。
2014年的时候,给别人开大车每月工资能达到8000块,有的车老板还会每天发包烟。那时的收入,确实对得起跑大车的劳累,对没有其他出路的同乡来说,跑大车是很好的选择。眼下,这样的时光已经远去。“说不清哪年开始的,钱越来越难挣。”最明显的改变是运费逐年走低,特别近一两年有的线路运费比之前几近“腰斩”。“比如从青岛到临沂,2019年之前满载运费大约2100元左右,现在只给到1200以内。”
运费少,车老板养不起驾驶员,一主一副的驾驶工位,被缩减成一人跑全程。
运费下降的根源,李磊归结为货没增而车多了不少。2016年9月21日,随着《超限运输车辆行驶公路管理规定》实施,对二轴至五轴及以上货车的车、货总重量标准进行了降低。旧标车没退出市场,一批新标车涌入。“大货车最佳车况也就前3年,3年一到就有车老板把车转手卖掉再买新车。”运费显著下降的时间,正好是首批新标车轮换期,新车旧车叠加,供给大于需求,反映到行业中就是降费竞争。
跑大车难干,给李磊带来的却是一个契机。“车不好养,往外转手的开始变多。”一年前,一位熟识的运输公司老板看中李磊,有意把公司名下一辆六轴大货车转给他。搁在以前,有辆自己的大车是李磊不敢想的美事。机遇和风险并存,李磊心动了。他拿出家中仅有的存款,又向亲戚借了3万。运输公司老板看他确实没钱,再借给他两万,凑上了首付。“一个月最高时还贷9000元,分摊下来一天300块的成本。”李磊算了一下,每月跑车大约的进账,刨去还贷、保险、保养等成本,每月他只能带回家一两千块钱。“还完2年贷款,我还赚一辆旧车,转手卖掉或者接着干都能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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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省钱,不舍得上高速
飞驰的车轮一圈圈接近李磊期待还完车贷的日子。但在此之前,他要保证每月至少挣出还贷款的钱。晚饭的功夫,李磊决定这趟行程临近淮安时走一段高速公路。“一般都走国道或省道,上高速通行费太高。”李磊介绍,最近一次高速通行费调整后,由原先按实际重量收费变为按车辆大小,也就是说空车和载货收费一样多,为了省钱,如果不是着急赶路,多数卡友不愿上高速。装货耽误了时间,李磊怕误了约定的卸货时间,不得不花钱上高速换时间。
第二天凌晨1点多,李磊接近苏鲁交界。驶过山东境内最后一个转向点,李磊发现前方出现了堵车,那是一段双向两车道的国道。重新打开导航地图,李磊发现前方拥堵接近10公里。久久不见对向车道来车,他意识到这段拥堵不容易解开。“要么掉头绕路,要么硬着头皮走下去。”反复查看导航地图上的提示,李磊决定掉头绕路。就在他准备打方向转向时,后视镜传来刺眼的灯光,后方车辆看到对向车道没有车,纷纷挤了上来。“完了,只能一路堵过去了。”方向回正的功夫,两个车道上挤满了货车。
一个多小时后,李磊终于接近堵车终点。原来,是一辆小轿车被大货车追尾横到路中间,导致双向压车。“大货车刹车距离长,又不能轻易打方向躲,如果前面小车急刹,很容易追尾。”这样的追尾李磊见过多次。“前边有小车,大车要是保持安全距离,很容易被大车后边的小车追过来没完没了地加塞,不保持距离又容易追尾。”
驶过拥堵路段多耗费近一个小时,李磊决定提前上高速。“得多花150元驶过高速入口”,李磊叹了口气,旋即又用“跑高速省油,不用在红绿灯路口走走停停”来安慰自己。说到省油,李磊发觉,从启程后,脚下的油门加速却好像缺点劲。“平时有固定的加油点,看到这次去的那家加油站一升便宜5分钱,想试试油咋样。”加油时,李磊看到油枪喷出的柴油呈现花白色,不是常见的浅红色。跑上高速,两者在发动机里的表现愈发明显,他意识到便宜5分钱的油“不耐烧”。
操心着油价,操心着通行费,太阳初升时李磊终于驶过淮安。在淮安城西南郊区205国道路边,启程8小时后,李磊第一次下车休息。此前8小时,一路走走停停,监管系统上“每行车4小时休息20分钟”的提醒一直未触发。这次停车的地方,是一个路边小吃摊。一张露天摆放的两尺见方折叠桌,先后围上来4名“卡友”。巧合的是,其中一名30岁左右的男子,同样来自临沂。他独自一人驾车从青岛出发,送一车货到海南。“得跑三天左右,货主比较急,全程一般得跑高速。”狼吞虎咽的功夫,几名卡友分享着各自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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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碰瓷能忍就忍
“就鲁Q的车多,在哪里都能遇上。”目送同乡卡友上车出发,李磊感叹临沂不愧“物流之都”称号。相关统计数据显示,在全国道路货运车辆公告监管与服务平台上,自重12吨以上的临沂牌照货车总数,2020年为15.2万辆。15万辆,撒到全国,平均每63平方公里陆地就有一辆来自临沂的大中型货车。
“我一般只接500公里内的活,那个小伙一个人从青岛到海南2500多公里,不容易。”在李磊看来,跑长途是个吃青春饭的活。“35岁一道坎,35岁之前多远都敢跑,过了35身体扛不住,只能跑跑不算远的长途;45岁一道坎,过了这个岁数基本都跑不动了。”离第二道坎只有5年,李磊愈发珍惜每一趟启程。李磊有两个儿子,大的在读初中,小的刚上小学,都还没到花大钱的年纪,他得让每次车轮转动都能跑回养家本钱。
飞驰的车轮由不得李磊想太多,他得把有限精力放在车轮前方。尽管手机导航能报出每一个测速点乃至行至路口该走哪条车道,李磊还是不喜欢听着导航行驶。“太闹腾,另外有的限行报不准,有的路口转向听不明白。”相比人工智能带来的便捷,李磊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跑车十余年,大部分路网已经印在他脑海,乃至哪个路段容易遭遇查车,哪家加油站油表有出入,他都熟稔于心。
“开大车有两怕,一是被查车,二是遇碰瓷。”入行时,带他的师傅说,遇到这两样,能忍就忍。2020年秋天,李磊在外地一个路口正常右转,与一辆在非机动车道逆行的当地小轿车发生剐蹭,李磊的一侧前车灯损坏。小轿车司机张口就要钱,李磊自认没有责任,坚持报警处理。交警认定双方对半承担责任,各修各的车。“这已经算是不错了,一出事大车肯定得吃亏,你要较真就得耗时间,咱耽误不起。”时间,让李磊顾不上吃饭;时间,让李磊拿通行费兑换;时间,让李磊无暇计较吃不吃亏。时间,左右着李磊。
启程13小时后,李磊抵达位于安徽马鞍山的首站卸货地,32吨板材分两个点卸给货主。
怕超载,宁可少挣钱也不装满
卸货过半,李磊联系起下一批货主。早在从临沂启程前,他就从一款物流软件上联系了这批货,是从江苏丹阳运面粉到杭州临安。“约了下午4点装货,怕是要晚到。”导航地图上,马鞍山卸货点离下一个装货点还有一百多公里,但走过这条路的李磊清楚,导航推荐的路段上有一处是货车禁行区,不知为何导航地图没有标注出来,他曾经在那处路段被摄像头抓拍过。“绕着走得多跑30多公里,时间肯定不够了。”电话中他给发货方解释,可能得晚到一会儿。对方答复,最晚等到4点半。
“下午要是装不上货,到临安就得耽误一天,肯定要被扣运费。”为了赶在下午4点半之前装货,李磊再次选择上高速。
为绕行禁区多跑的三十多公里路,还是耽误了时间。空车从江苏丹阳下高速公路时,已经接近下午4点20分,到装货点还有近20公里路程。半个小时后赶到装货点后,李磊把车开上称重的地磅,跳下车一溜小跑去填运单。 “开这么大的车还是要注意安全,不用急,早装晚装都得是我们装。”听到李磊是从安徽一路着急赶过来,面粉厂发货负责人体谅李磊的不易,宽慰他说只要车到了他们加班也给装上。已经在换衣服准备下班的装卸工重新回到了库房,李磊来不及擦满头汗水,连声谢过,赶紧把车从地磅开到库房。
货装了近一半,一名装卸工停下活跟李磊聊起来。李磊“心领神会”,打开微信给对方发去30元“茶水钱”表达谢意。“装车是个良心活,要是少一两袋或者没装匀称,收货方扣钱或者半路上货歪了、掉了,都是司机的事儿。”李磊介绍,按照行规,货一上车直到终点都是司机的责任,少了或坏了都得赔钱,所以在装货环节司机一定会格外留意数够不够。“但是这次装的是面粉,少一两袋地磅称重看不出来,我又没法一袋袋数着装。”这种情况下李磊只能希望那30元“茶水钱”起作用。
32吨面粉上车,发货方问李磊要不要再多装两吨。李磊的货车满载可装34吨,装满的话他可以多挣两三百元运费。“不装了,就32吨。”留出两吨空余,是李磊小心为上的经验。“有的地磅不准,在这里称是34吨,到别的地方有可能超出一两吨。”李磊说,如果被查到超重,罚款倒是小事,耽误了时间运费泡汤更不划算,所以他宁肯少挣几百元运费,也不卡着线满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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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延误,理解货主也不易
从临沂启程20小时后,李磊驾车驶上第二段行程。掐算着时间够用,李磊照例找了一条不走高速的路驶向杭州临安。4个小时后,240省道上,困意袭来,李磊把车停靠到路边空地,爬到驾驶座后的铺位上睡觉,这是24小时以来他第一次躺下休息。“货在车上不敢躺下睡,一睡倒,车上的东西让人搬光了都不知道。”此前近800公里行程中,困倦的时候李磊只是趴在方向盘或者放倒座椅打个盹儿。“跑长途的人睡觉死,一躺下定三个闹钟也叫不醒。”数十吨的货物在车上,一个人的行程怕货物在沉睡的时候有闪失,李磊和大多数卡友一样,即使在困倦的时候也得惦记着车上的货。
3个小时后,手机闹铃叫醒了李磊。沉沉夜色中,他发动货车再次启程。天蒙蒙亮的时候,他驶过杭州湖州。
头天下半夜从接近太湖西侧开始,一路山多弯急,车速最高只到70公里每小时,这样的车速低于李磊的预期。从临沂启程32小时后,撑不过的困意迎着朝阳再次袭来。哪怕是104国道两侧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勾画成一幅美景,李磊也感觉上下眼皮抬不起来欣赏。“算了,不赶了,再睡一觉吧。”头天凌晨4点多,这车面粉的收货方,已经打电话问能不能当天上午8点准时到站卸货,当时的李磊还是有信心准时到达。
酣睡一小时,没等闹铃启动,李磊自己醒了过来。“心里有事,睡不着。”刚下车伸了个腰,收货方的电话再次打来,李磊只能抱歉晚到。
离开临沂36小时后,李磊以驾车行驶近千公里,抵达此行第二个卸货地点。等面粉卸车一小半,李磊这才理解货主为何要催着在上午8点到达。“32吨面粉,就俩人卸车,卸货的地方上午有阴凉,过了中午就要晒着太阳。”上午凉快卸车价格低,晒着太阳卸车费用高,这样的始料未及让李磊觉得即使运费被减扣,也应该理解货主。“都不容易,再说咱确实晚到了。”
32吨面粉,花了近4个小时卸车。太阳西沉的时候,李磊空车驶向此行目的地杭州城区。稍作休整,他还要到杭州萧山装货运往江苏镇江,再从镇江回到临沂,结束这一段南下行程。
“一年到头就这样围着临沂转下来,也就过年能歇几天。”李磊说,只有车轱辘转起来才有钱养车、养家,这样的节奏得一直到跑不动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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