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口龙介 vs 洪常秀，谁才是东亚第一作者导演？
喜马拉雅APP订阅深焦Radio
苹果播客订阅深焦DeepFocus Radio
柏林国际影展
71st Berli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03.01-05/2021
偶然与想象
Wheel of Fortune and Fantasy
导演: 滨口龙介
编剧: 滨口龙介
主演: 古川琴音 / 涩川清彦 / 占部房子 /
中岛步 / 玄理 / 森郁月
类型: 剧情 / 爱情
制片国家/地区: 日本
语言: 日语
片长: 121分钟
前 言
昨天是柏林电影节线上开幕的第一日，主竞赛单元放出三部电影，其中最值得关注的，自然是洪常秀的新片《引言》。这部作品可谓短小精悍，虽然只有66分钟，但结构和剪辑上极尽机巧，看两遍三遍都不嫌多。影片中的场景和三个部分看似按时许排列、首尾相连，其实各个部分之间甚至每个部分之内的一些前后接续的镜头之间，都可能有着巨大的时间裂隙。事实上我们可以发现，男主人公（申锡镐饰）女友的着装、发型、人物状态在不断变化，而他自己却驻留在了自己的时间里，穿着同一件羽绒服，始终烟不离口，吐出的烟雾仿佛愁绪，在整部电影中弥散。在这里，洪常秀制造出了一种关于时间的错觉。
影片第二部分中出现的一棵树，或许向我们暗示了该片的非线性结构和意图——一团团错落的鸟窝分散在整个树冠上，记忆、现实与梦并立而交织地存在着，无需强行重组，每段影像自有其自足的意义。相比前作《逃走的女人》，《引言》似乎试图将我们引入一个更复杂的世界，只是在结尾处，两部影片似乎又汇合到了同一处：前作里的金敏喜和本作里的申锡镐都抵达一片大海，前者从银幕上观看，体验到了某种平静，后者则以肉身感受着海水的冷冽，完全浸没在一个混乱、反复有无常的人生大梦中。
有趣的是，今年同样入围主竞赛单元的《偶然与想象》不仅在结构上与《引言》有某种相似，更在手法上有着惊人的神似：滨口龙介甚至用起了洪常秀后期作品里离不开的 zoom in/out 镜头。不过从最终成片的效果看，滨口龙介大有赶超之势，洪常秀“东亚第一作者导演”的地位看来也岌岌可危。今天，我们就为大家带来《偶然与想象》的评论，看看滨口龙介是如何用氛围主导一部电影，用一部电影“主导”柏林主竞赛。
作者：Aiyang Zou
研究默片与电影修复是毕生理想。
写作地：thesilenthours.com
下班后的芽衣子与造型师友人绪美乘出租车回家，绪美说自己与一个男子在聊天中度过15小时“魔法般的时光”，这个男子两年前与劈腿的前女友分手后，一直没有完全放下。绪美下车后，芽衣子却没有继续回家的路线，而是请司机掉头，来到了两年前分手的前男友的办公室。
《偶然与想象》剧照
这是滨口龙介新作《偶然与想象》第一话《魔法（比魔法更不真切）》的开场，短短十分钟即构筑起一场由偶然与巧合引发的小型生活脱轨，令观众一边好奇狗血情节如何演进，一边又为深陷过往的男女心有戚戚。第二话《开着的门》中，奈绪为了帮助不伦对象，去接近和诱惑一位看起来无欲无求，办公室从不关门的教授濑川，却在最后关头阴差阳错。而第三话《再一次》将背景放置在了一个近未来近末日的世界中，一夜之间失去了现代通讯的便利，人们再次回到无法即时联络的状态，夏子将绫误作他人，却在交谈中引出彼此内心埋藏多年的情愫。三个故事中，核心女性角色的行动都未能完全沿着她们想象的路径展开，却都以意想不到的连环反应无意间抵达了某种完满（不一定是对她们而言），但一次次选择、欺骗与遗憾过后，一切又似乎仍在原地打转。
滨口以自己着迷的短篇小说形式来构建这部影片再合适不过。三个故事追随三位女性潜入内心幽微柔软之处，每个故事皆历经三个场景与三次折转，去捕捉情感沉淀后的无声暗涌。在一如既往的冷感镜头之下，轻盈精准的叙事道尽了人与人之间既近又远的距离：凝视般的长镜头，大量的对话场景组建起的人物关系，对坐人物的侧拍，脸部和肢体的叙事，人际间的界限隔阂与偶然交流……如同他所尊奉的卡萨维蒂、洪尚秀、黑泽清与小津，滨口也已逐步筑起属于自己的母题和语言。
《偶然与想象》剧照
滨口曾说过：“现实或者说日常本身就不是一个稳定的结构——毋宁说出现崩塌、破碎这些恰恰才是现实或日常。”一如我们在他前作中所看到的那样，他对于日常中的“非日常”极度敏锐，往往将精心设计的“非日常”碎片，安插在日常的涌流之中，时不时令它突然之间对观者发起袭击，破坏看似百无聊赖的连贯。譬如《夜以继日》中朝子的意外选择，《欢乐时光》中突然被拉上巴士的女子，《深度》里逃离的未婚妻，《亲密》中彻夜长谈发现朝阳初升的情侣。在《偶然与想象》中，芽衣子幻想的修罗场，奈绪对佐佐木多年后的一吻，夏子与绫在天桥上的拥抱。全部细碎、浮动与古怪，都包裹在细腻温柔的人情之中予以稳定，这才让故事中的“非人情”更加凸显。社会群体之间约定俗成的行为思想准则，比如人必须要在被划定的空间中生存，才会被视为正确，继而融入社会，归属群体，在侯麦的“六个道德故事”中反复出现过。滨口在剧本里加入了很多这种属于人情的约束力，每当有人跨出界线，就会有一道声音试图将他拉回来，形成了微妙的张力。第二话中，那扇开开关关的门，就是这种“准则”的化身，和侯麦笔下总能悬崖勒马的男主角不同，濑川教授即使在门打开的情形之下，依然屈服于欲望而走向自毁。
《偶然与想象》剧照
滨口的人物之间始终是保有距离的，他的影像和声音也都在为这种距离感服务，《偶然与想象》中也是如此，室内剧的形式感依然存在，也依然在用尴尬不自然去稀释状似“亲密”的关系，无论第一话中人物之间不安的肢体动作，第二话中奈绪读小说时的僵硬，第三话中两位女性发现误认之后依然进行的交谈都是如此。三个故事的中心人物都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心中所感，却不太有逻辑推演或意识流动之感，反而充满了不相关的混杂和原地打转的困顿，这也是滨口一再在作品中呈现的，像《夜以继日》中朝子“观看”中弥漫的恍惚感，主观，私密，甚至带有潜意识的幽暗，在本作的对话中再度浮现。将对话置于核心后，人物心结的建立与解开，关系的远近离合，全部得以诉诸“听觉”。每当距离这一视觉要素在画面内偏移时，对话作为听觉要素也跟着移动起来。对话在构筑距离，距离也在证实着对话。
《偶然与想象》剧照
时间的流动是永恒的，而人的存在是相对短暂的，万物都会在不断出现的巧合中走上永远无法回头的道路，衰败老旧乃至崩坏毁灭。但也只有人，能够去体察伴随时间流逝所产生的种种情绪。《偶然与想象》最打动我的地方就在于对这些情绪的捕捉，再多遗憾，再多不甘心，又或是无端而起的感动相拥，都是时间赋予人的特权。
《偶然与想象》剧照
说《偶然与想象》是滨口龙介在《夜以继日》后再进一阶的尝试也无不可，甚至这个短片集还脱去了前作的某种滞重，重新找回了《欢乐时光》的灵动之气。滨口在依托过去十多年间熟稔于心的写实转绘技巧基础上，不断在文本中进行新的尝试。影片整体呈现出的那股幻梦般的宿命气息，既虚且实的触感，或许都是他对卡萨维蒂名言的实践——“我不执导电影，我只设置好一种氛围，让氛围去主导电影”。滨口只需铺展开自己的魔法，而银幕前的我们，则无限接近于跟一种可能存在的生活与行为对视。
人物供参考：
《魔法（比魔法更不真切）》
芽衣子
绪美（原本是假名つぐみ，暂译）
和明
《开着的门》
濑川教授
奈绪
佐佐木
《再一次》
夏子
绫（也是写作假名あや，暂译）
编辑：烘箱
世界很烦也很可爱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