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群山|陈衍强:我和我的家乡(十三首)

陈衍强,昭通市彝良县角奎镇人,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大家》《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等多家报刊发表过作品,有的诗歌被译成英、日、韩等文字或收入多种报刊选本,出版诗集《英雄美人》《我的乡村》《乡村书》《花房姑娘》《云南映象》等,曾获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一等奖、中国诗歌·突围年度诗人奖、云南《百家》文学奖、边疆文学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我在彝良等你

我在山脚种菜

我在山顶放牛

我在房前春播

我在屋后秋收

只要听见去年的喜鹊

在今年的核桃树上叫

我就用砂锅煮腊肉等你

用石磨推豆花等你

用柴火烧洋芋等你

用天麻炖土鸡等你

等你和我

用折耳根下包谷酒

醉了

我就和你

把张家女嫁李家儿的龙门阵

从开门见山

摆到关灯睡觉

我和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角奎镇位卓村

在半边山背面

小学校门口的操场坝陈家

就是我的出生地

放八匹马的山沟

叫大马槽

刷抖音的垭口

叫凉风坳

站得高的山头

叫尖山营

尽管公路硬化到组

自来水连接到户

三嫂仍然要跟着二伯

在昭通迎丰桥去卖烧洋芋

甚至土生土长的牛羊

听见罗炳辉将军广场的欢歌

也想挣脱家乡

在山坡上掰包谷的人

越来越少

去县城读书的娃娃

越来越多

就像王家沟的王家

自从易地扶贫搬迁到发界安置区

祖传的三间瓦房

就被挖掘机拆成复耕地

成为种天麻也回不去的家

王家邻居张德敏

从此再也没有邻居

清早起来只能看天色

别说借王家的锅碗瓢盆来用

就连想找王家吵架

也看不见隔壁的老王

牛街古镇

从镇雄逃亡到盐津的白水江

翻过彝良的高山和峡谷

如同在云南说四川话的大风

翻开雷平阳摘抄过的《牛街镇志》

江南和江北

头戴青瓦的王冠

身穿瓦宫寺和万寿宫的霓裳

用马鞍山的铁索桥拔河

从1936年纠缠到今天仍不松手

天麻和笋子

从盐商拜过的码头顺水推舟

填满现在叫宜宾的叙府

明清的花楼

在飘摇的风雨中

早就春梦无痕

只有四合院里的水井

还在用水花朗诵民国的事情

只有青石板上的马蹄印

还回响马帮遥远的铃声

从天上看牛街

白天是陈守仁的微雕

夜晚是乌蒙山的小香港

巷子里涌现的一个又一个美女

不仅春暖花开

还弥漫着桐子叶粑粑的芳香

她们像吊脚楼一样

把最好的年华伸进江里洗脚

当细鳞鱼从她们的脚背

游到端午节的钵里

哪怕你是过客

都愿与时光一起留下来

把生活的忧愁和欢乐

酿成菜籽沟的玉米酒

灌醉风平浪静的日子

牛街人确实了不起

就连昆明西山的“龙门”两个字

都是牛街秀才毛以亮古朴的楷书

怪不得到过牛街的人

会使劲喜欢牛街

甚至用余生的竹竿划着竹筏

在白水江上练毛笔字

白水江

白水江的出生地在彝良之外

走出彝良

它就把温婉如玉的名字

改成关河

然后 在金沙江和长江中隐姓埋名

白水江像洛旺和柳溪两姊妹的长裙

牛街古镇

是长裙下的小腿

裸露择水而居的风情 其实

白水江白的是云朵般的浪花

和浪花般的美女

将斯特劳斯的圆舞曲

跳成蓝色的天空

白水江有时静若止水

万箭穿心的阳光

也捉摸不透它的内心

难怪我面对白水江

只能大胆地爱

但不能拥有

白水江有时放浪形骸

两岸的柑橘和翠竹

都留不住

它匆匆忙忙奔向远方的足音

我即使近水楼台

逆流而上

也来不及追忆逝水年华

甚至无法在它深不可测的怀抱

留下水性的诗篇和亲热的痕迹

我只好收起英雄的想法和假设

回头是岸

误入摩天轮旋转的月亮湾

一眼就看见苗家姑娘直播的菜花

在芦笙吹醒的春天

灿烂成彝良以北的黄金时代

再写白水江

白水江是彝良以北的一条河流

也是大地上的另一条道路

不但柔情和诗意

而且低调

像临水而居的苗家小姑娘

把心情调成洛旺乡的振动模式

哪晓得在今年雨季发起脾气来

比洛泽河还任性

你哪怕不招惹它

甚至躲着它

它偏偏要与你过不去

夏夜的最后一朵玫瑰刚灿烂

白水江就涨成猛兽一样的洪水

在柳溪乡的小腿上

河东狮吼

万马奔腾

胜过一万台挖掘机

打乱了学校上课的时间

改变了隔壁两口子出远门的计划

洪水的快手带着野蛮和暴力的词汇

抓着桥梁和堤岸

横冲直撞

摧枯拉朽

像恶势力一样洗劫岸边的不动产

把吊脚楼里的美女从低处逼向高处

不讲道理的白水江

顺便用洪峰

把停在路边的车抱在怀里

无证醉驾

虽然不敢朝镇雄方向逆行

但是敢把车推到风口浪尖

大摇大摆地从牛街古镇

抵达盐津老县城

然后在朋友圈

消失得无踪无影

小草坝

小草坝是地名

更是山水画

小草坝的人家

不仅在画中劳动

恋爱和生儿育女

还把天麻种满整个小草坝

甚至把外地人当药引子食用的天麻

像吃洋芋一样奢侈

怪不得男的都是坚硬如矿石的英雄

女的都是柔软如炊烟的美人

他们一开门

就看见群山在云朵上

奔驰成鬃毛竖成阳光的朝天马

山嵛菜生在山里

岩韭菜长在岩上

杜鹃灿烂成房前的嫁妆

红叶燃烧成屋后的彩霞

小草坝的人家

仿佛居住在陶渊明的散文中

哪怕再苦再累

都能把日子

过成诗和远方

因为他们

每天面对挂在家门口的

一条又一条瀑布

与李白在庐山看见的差不多

清河村

清河村距彝良县六十公里

距水浒中的清河县十万八千里

清河村当然有河

并且围着山旋转

村民的房子

多半都建在公路边

从一条岔路口往左走

翻过垭口

就是镇雄县的杉树乡

如果朝右转

可以走到贵州省赫章县

米拉洋芋不足一元一市斤

我是初夏被一辆面包车拉到清河村的

穿过从宜宾到昭通的高速公路建设工地

和集市上的叫卖声

车停在陶家门口的黄昏

小姨夫已经把土生土长的乌骨鸡炖熟

小姨妹正用大声“朗诵”的自来水

洗她采自房前屋后的折耳根和刺老包

还有一种叫瘦狗还阳的野菜

然后支起火锅

以清热去火的热情

招待我这个口无遮拦的大姐夫

在清河村

当一个村民是幸福的

白天 骑着摩托车上山种天麻

夜晚 枕着蛙声和鸟语刷抖音

做着乡村振兴的美梦

在昭通城

在昭通城

昭通城

虽然号称秋城

但是早晚温差大

特别是冬天

真的要多穿几件衣服

否则别人对你不感冒

你自己则会感冒

在昭通城

进馆子吃饭

价格比县城便宜

就连买烟

一包软云

都比县城少一元

在昭通城

写小说的比写诗的多

说四川方言的比说昆明话的多

在省耕山水买房的

比在新知图书城买书的多

在昭通学院听文学讲座的

比各忙各的多

在昭通城

最乌蒙的建筑是龙家祠堂

最昭通的房子是姜亮夫故居

最让彝良人自豪的广场

是罗炳辉广场

在昭通城

有的吃苹果

有的吃稀豆粉

有的吃天麻气锅鸡

我只喜欢大山包的烧洋芋

红河县

云朵上的红河县

背上背着玉溪

怀里抱着普洱

山间铃响马帮来的县城

是红河谷的古堡

由于年代久远

南腔北调的居民

早就被云南边疆的口音

婚配成比南方丝绸还柔软的红河方言

抽红河烟的山寨

身穿绿色阳光的棕榈树

用指间上的秧苗

在哈尼梯田的琴键上

奏响丰收的天籁

红河县是红河州这个漂亮妈妈

亲生的任性女儿

因为随母姓

甲寅的长街宴

就是舌尖上的红河州

阿扎河的歌舞

就是红河州的狂欢节

乐育的刺绣

就是红河州的美丽画卷

在东门楼寻隐者不遇

红河县的东门楼

是我在边疆见过的最大的城堡

大得像卡夫卡的长篇小说

斗拱的城门

威严不亚于巴黎的凯旋门

我从中西合璧的姚初家

闯入像迷宫一样的钱二官家

耳畔已经响起马帮的铃声

和女人守着空房绣花的叹息

有的门开着

我这个外地人就像到了亲戚家

随便走动

有的门挂着好看的锁

我这个生活在快递时代的急性子

仿佛回到一看就懂了的从前

然而这是去年的夏天

我如果穿梭于百年前的时光

命运迫使我选择

我会绕开建水姓朱的花园

放弃山西姓乔的大院

把这里住成永久的易地安置点

然后找一个迤萨美女

远离兵荒马乱

白天吃她用石锅煮的过桥米线

夜晚高挂马灯

为她写一首比勐龙河还长的情诗

画中人

昆明下大雨那天

我和媳妇住在大女儿小敏家

贾薇约我们去海埂那边的馆子吃饭

小敏的好朋友小曼

用彝良县洛旺乡的口音问贾薇是谁

我除了向小曼介绍贾薇

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先锋诗人和画家

还翻微信

让小曼欣赏贾薇二十年前创作的油画

《徐洪刚和陈衍强》

由于小曼与徐洪刚是初中时的同窗

熟悉徐洪刚的长相

认为贾薇画徐洪刚画得很像

画我则画得不像

可见二十多年来

英雄的脸没有多大变化

而诗人已经面目全非

其实岂止是我

就连崔健

也不敢说他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没有丝毫改变

山居人家

一条岩羊和摩托车奔跑的山路

把三间瓦房拴在坐北朝南的山中

炊烟升起乡愁的云朵

房前是身披大雪的白菜

屋后是吸风饮露的竹林

今年的阳光敲打去年的石磨

昨晚的月光洗亮今早的锄头

冷清的是搬家的蚂蚁

热闹的是伸出石墙的杏花

山茶开在立春的坎上

蜻蜓降落夏至的沟边

山歌扔进芒种的背篓

自从绣花的姑娘远嫁成亲

只有松林中的几堆坟墓是近邻

山中静下来的时候

从包谷地流到外人田的肥水

都像新媳妇一样轻言细语

如此空虚的日子在板凳上坐久了

除了与一只猫说话

想吵架都找不到过河拆桥的老乡

就算管张家顺手牵羊的闲事

李家顺藤摸瓜也听不见

只有在院坝溜达的狗叫

才知道不是舅舅来就是姨妈到

山中用忧愁和欢乐编织的生活

简单如砍柴的男人和割草的婆娘

过完坡上的白天就是床上的夜晚

不仅有风言风语吹过屋檐

还有说不出名字的鸟

在苍老的核桃树上奏响天籁之音

流 水

高过老家瓦房的流水

无论如何往低处挣扎

都拔不断透明的根须

流水原本直来直去

是山沟迫使它转弯抹角

流水没有过不去的坎

在很多时候

流水都安静如装睡的村姑

就算抒情也是浅唱低吟

只有面对走投无路的断崖

才像老虎一样大声朗诵月光

形成天上的流派

流水带着树叶私奔的村庄

是春风点燃的花朵

可惜花期比蜜月短暂

流水比峡谷漫长

流水年年搬运过期的花朵

哪怕香气返回今年的枝头

都只能是目击者的假设和隐喻

不穿衣裳的流水

用赤裸裸的浪花孕育蛙声

除了在雨季发点小脾气

都低调如笛孔漏出的牧歌

常在河边走的人

过河拆桥的人

可以竹篮打水

也可以浑水摸鱼

甚至把流水的名声弄脏

却无法在流水里

留下满有把握的痕迹

一切都会过去

流水脱掉沟边的青草和昆虫

用扬花的水性

带走源头和少女的光阴

只剩追忆伤感的往事

来源丨@昭通日报 微信(ID:ztrbwx)

审核丨吕翼

责任编辑丨尹婕

@昭通日报 微信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