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作家徐剑:青烟袅袅里的《金青稞》

在贡觉县阿旺乡路遇建档立卡户牧人丹增(左三),

作家停下在路边采访

记者:您怎样看待此次参与“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创作工程”的意义?

徐剑:这是中国作协与国务院扶贫办共同推出的重大报告文学工程。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耕文明的古国,在这种大背景下,中国作家对于乡村题材的书写,许多仍然赓续着旧日的情怀和理念,寻找乡愁与诗意,揭露愚昧无知、贫穷落后。这个文学的坐标和叙事系数不断被重复,好像中国的乡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因此,我觉得写好脱贫攻坚题材作品,应该有国际和历史的视野,要看到中国共产党人确实是做了中国5000年来很多人未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以前所未有的历史气魄与雄心,动员各方力量,展开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脱贫攻坚行动。

记者:可否简单介绍一下,您这次创作所选择的对象,以及为此次采访都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徐剑:当时我有许多选择,可以写内地,亦可以写边疆,比如我的老家云南,或者大西北,甚至去我最想写的西海固,但我最终选了西藏。青藏高原或者说西藏,最吸引我的是它那无法逾越的高度,地理的、精神的标高,对于一个文学探索者而言,西藏环境恶劣,地域艰苦,民俗宗教风情多样复杂,对文学叙事来说意味着一片片精神高原、一座座高峰。再就是我对西藏历史文化风情地域的熟悉。35年间,我20次入藏,了解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瓦,又写了7部关于西藏的作品。我去写西藏扶贫,可能是比较合适的。

本来去年10月就该入藏,但是当时要写《天晓1921》,再则当时西藏进入冬季,已经下雪了,无法在高海拔之地采访。于是,想过了春节再进去,结果遇上了新冠肺炎疫情。所以我是这25部作品的作者里最晚进行采访的一个,纵使这样,我给自己设计的采访路线又笨又远。从藏东昌都入,沿317国道,入藏北、走大北线,再从无人区挺进阿里,然后入后藏重地日喀则,最后到拉萨、山南、林芝,走完西藏最后一批19个精准脱帽县,等于环西藏高原行走了一个圆弧。这意味着我要走过农区、牧区、无人区,走过无边的旷野与村庄,我必须从繁华走进荒凉,从都市走向偏僻。一路向西,海拔不断升高,许多地方都在5000米之上,很多时候我都置身于生命的禁区。

你问我为这本书准备了多久,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35年。我从1985年就开始在准备这本书,用一生的准备来书写这个重大题材。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以一个汉地作家的眼光来看西藏的精准扶贫。这场精准扶贫行动,这场西藏扶贫的书写,具有伟大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

记者:采访中有什么令您印象深刻的人或事吗?

徐剑:这一次赴西藏采访,最让我感动的是每天都遇到独特的、传奇的、鲜活的和感动人的故事,大风般地扑来。这些老百姓的故事,处处氤氲和弥漫着牛粪的青烟。在西藏海拔最高的地方行走,我看到西藏自治区政府做了一件非常艰难却又功德无量的事情,把高海拔之地的人和家禽,全部迁往雅江流域,四个高海拔县乡,四万人从无人区边缘大搬迁,牧人出乡关、别牧场,令人非常震撼。我在那曲和阿里住了好几天,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采访,从申扎县到双湖县,走一天就是400多公里。在海拔高的地方,最忌讳多说话,可是每次采访都要不断启发采访对象讲故事,绕许多弯,说很多话,才能挖到故事和细节。因此,每天晚上八九点钟摸黑抵达住处,都是筋疲力尽,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吃晚饭成了最大累赘,毫无食欲,只想吃一个苹果,那时啃一口苹果,吸一口氧气,会觉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作者采访察雅寺喇嘛洛加老师

记者:此次采访您的预想和路线是怎样的?

徐剑:因为对西藏太熟悉了,我这次采访的预想和设计,就是走完西藏最后一批19个退出贫困的县。5月25日从北京飞往成都,进藏,第一个落点是在横断山上的邦达机场,海拔4300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机场,因为下雪和结冰,连着六天航班未曾落下,最后航班取消。我当机立断,改飞玉树,第二天行车10个小时,翻越好几座海拔4500米以上的大雪山,抵达贡觉。这趟行走可以说完全按我的设计路线走,走过39族部落、巡弋于上象雄、中象雄和下象雄旧址、城堡和藏北羌塘无人区,行至极边之地,把西藏的人文历史翻了个底朝天。我希望从更新更高的历史、文学和文明层面来思考诠释这场堪比人类奇迹的脱贫攻坚行动。

记者:您此前也曾多次进藏,创作过相关题材的报告文学《东方哈达》《经幡》等,这次进藏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徐剑:这是我第21次进藏,也是走得最远的一次,共51天,我想翻越的不仅仅是一种地理海拔,还有寻找一种文化的、文学的海拔,甚至思考人类精神海拔的问题。这部《金青稞》从精准扶贫的视角,直面旷野无边的牧场与青稞地上的苍生,书写雪域叙事背景下的新人新事,始终浮冉藏居帐篷的牛粪和羊粪的青烟。

我为西藏写了7部作品:《麦克马洪线》《东方哈达》《灵山》《雪域飞虹》《玛吉阿米》《坛城》《经幡》,这是第8部。面对神山圣湖,一个哲学问题始终萦绕采访和写作的全程——我们从哪里来,又将向何处去,往生寂灭,轮回复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直影随着文学叙事的始末。这次的采访写作,还遇上一个小故事,那天到老巴青宗旧址巴青乡采访39族霍尔王后代多确旺旦,因为在帐篷里牛粪烧得太热,后背出了汗,长了痱子,晚上回到宾馆太晚,淋浴的水不热,冲了澡后钻进被子有点发抖,从第二天便开始干咳。到了聂荣县和那曲市咳嗽加剧,咳声不绝,吃了抗生素也不见好转,有点后怕。后边的行程,海拔更高、更苦。可是,到了海拔5000多米的尼玛县和双湖县下榻,住了几天,无碍,未见高原反应,我的心一下落地了,什么恐怖感都风吹云散。藏地50余天,咳声不绝,可是飞机一落地昆明,竟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