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闫红说《红楼》女子生存术:其实我就是那个有点怂的迎春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张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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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报读书会现场。
一个写过好几本谈论《红楼梦》的书的才女来到杭州面对读者,免不了会被问道:你觉得自己像《红楼梦》中的谁?
周六下午,在言几又杭州来福士店举行的钱报读书会上,闫红自剖心迹:“我觉得自己最像《红楼梦》是的迎春,因为我也是个有点怂的人。”闫红笑说,“你看迎春从小没有爹疼娘爱的,只有个奶妈陪伴她成长,奶妈把她的私人饰品当掉了,换了我,也是不敢说的,只能睁一眼闭一眼的。”
虽然闫红的新书《她力量 红楼女性的生存之道》没有专门写红楼三春:元春、迎春、惜春,但是她对红楼梦中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细微的体察。
一个谈论《红楼梦》的下午,对我们平凡生活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似乎有点儿奢侈。为了《红楼梦》,有很多粉丝的江南才子“懒下楼”主、国学奇人郁震宏特地从他的居地湖州大麻镇赶来当嘉宾,在场听嘉宾们谈《红楼梦》的读者们,似乎在杭州小雪节气前和嘉宾们一起沉浸在那个古典世界,与红楼中人形成某种呼应。
《红楼梦》固然超凡脱俗,如梦如幻,但聊着聊着,人们依然能从闫红和郁震宏的话语间,感受到强烈的现实感。
比如说到黛玉,闫红的有些点评,或许还可能颠覆读者们之前的印象。因为在闫红眼中,并非只有“时宝钗”和“敏探春”思虑人间烟火,宝钗有着凛冬将至的敏锐嗅觉,提前准备着各种“消费降级”,探春既谨慎又大胆地在大观园搞了一场改革,连林黛玉都是识时务的,《红楼梦》中有一回写道黛玉跟宝玉聊天,说平常没事时也替贾府算个账,总是出的多进的少,亏空很大,以后真不好办。只有宝玉的反应是最没有现实感的,他觉得不用多想,反正再缺也不会短了他和黛玉的待遇。
成年前的宝玉富贵闲人若此,而大观园的女性们,在闫红眼中,是拥有不同力量的。虽然她没法给《红楼梦》中的女性们搞个“她力量”势力榜,但闫红说,她每每着眼于微观处的感动。不仅在最牵动人心的“钗黛”身上,在贾母、王熙凤、史湘云、邢岫烟、平儿、袭人以及刘姥姥等《红楼梦》中各阶层的女性人物中,她看到了女性的力量。
《红楼梦》的神奇之处或许就在这里,它不仅是要跟你讲一些故事,还可以当成一面镜子,在镜中,你看到的不只是幽深的古代故事,更有你汹涌澎湃的现实。读《红楼梦》,能够让我们360度地看到一个家族的衰落,在感受一场场命运变化的同时,养成多角度看自己的思维,对于自身命运,也就能够入乎其中出乎其外。这是闫红对这一部可以有无数种解读的名著的充满现实感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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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版《红楼梦》剧照。
【我们可能是《红楼梦》中的她,或是她】
“有些时候,我们可能还是袭人而不是晴雯,虽然袭人不天真、不浪漫,不大受读者待见,但我们也要承认,去侍候宝玉之前,她就是贾母屋里每月拿一两银子月钱的八个大丫鬟之一。宝玉原本没资格使这个档次的丫鬟,是贾母偏心他,下派到他那里的,别人纵然心里不服,也说不出来。”
也就是说,袭人在贾母身边,就已经有了一定的职场地位,这个地位绝不是靠会说话、有眼色换来的,贾母说袭人不言不语,是没嘴的葫芦,贾母喜欢的从来都是聪明伶俐的,像黛玉、王熙凤、晴雯等。
所以袭人的获得提拔,一定是因为她工作出色, 她工作的风格,就是伺候谁,眼里心里就只有谁,有人觉得这是袭人薄情,但是,在职场上,只对自己的工作负责,专注地完成,是正确的操作。
晴雯一切都和袭人正相反,她比袭人聪明、漂亮、 能干,却犯了一个职场常见的错误,就是把公司当家,把上司当成朋友,以至于工作起来只看老娘高不高兴,能够病中拼尽全力为宝玉补裘,深更半夜陪宝玉赶作业,非常规的工作总能做到完美,但平时那些零碎活计,她却懒得“横针不拈,竖线不动”,大概不屑于去干。
闫红的红楼点评中,处处显露时代的机锋。她说,当丫鬟不是做艺术家,不是讲个性讲喜好的。做了太久职场宠儿,晴雯产生了某种错位感,也太有安全感。最终,她被出局,那些曾经宠溺过她的上司,也都现了原形。
她对寡妇李纨也有自己的洞察。她说,李纨在贾母、王夫人等人面前的平静,不过是她知道这种抱怨的无意义,只会白白讨人嫌而已。孀居生涯,使她已经学会在大多数时间里,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以自己手中所有,安排生活。既然有许多东西不可争取,那就平静地握紧那点实惠,不对这世界投入盲目的热情,韬光养晦,抓住重点,以求后来。而李纨或许是贾府中凭借儿子金榜题名,个别能“翻盘”的人。
她在史湘云身上,看到的是魏晋之风。也许,这种风骨,在少女湘云身上有模仿的成分,但这种模仿、这种将人生推向高处的选择,使得她可以免于沦陷在琐屑之中。诗意本身就能够成为她的远方,使得她不被现实所伤。
湘云因为从小父母双亡,在史家跟着叔婶生活,从小是要做很多家务的,她身体好爱劳动,将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起倒了,湘云或许还能靠劳动养活自己。闫红说:“那些一出生命运就为他们准备好了一切的人固然幸运,但与命运搏斗过,最终拥有对命运的主动权的人,能够克服种种与生俱来的局限,也许才是真正的光荣。”
她说,香菱5岁那年被卖的凄凉命运,就是湘云、宝钗们人生的预演。但即便弱小不幸如香菱,她依然能从诗中找到一方慰藉灵魂,接纳自我的净地。
“我也欣赏那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邢岫烟,不管面对怎样的喧嚣与尴尬,她都能稳住神,不慌张,笑看风云,安静地等待属于自己的日子。”闫红说不怎么引人注意的邢岫烟。
快人快语又明眸皓齿,长相或许更像王熙凤或探春的闫红,出乎意料地说自己最像“二木头”迎春,那么,我们当下的“她”们,又是《红楼梦》中的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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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人到中年,《红楼梦》里读着风险提示】
人到中年,闫红在《红楼梦》里,读到的是各种风险提示,以及各种应对之道,比如天性要强的李纨如何以弱胜强,再比如湘云,怎样面对人世的风云变幻,即便是最为风花雪月的林妹妹,她也开始一点点看到她的成长,和她其实本来基础就不差的情商。在林妹妹身上,你会发现,情商不但是生存之道,还是对这世界的婉转温柔。
那些并非主角的人,比如平儿、刘姥姥、邢岫烟等,她们与人世苦楚对峙得更加直接。平儿的行为与命运,会让人发现,所谓智慧,最终要回到善良本身,而刘姥姥则告诉我们,接受命运才能够扛住命运。
闫红说到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初衷,作者在第一回里就说得明白:“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他要写下平生所见过的“行止见识 皆出于我之上”的女子,这些女子让他既愧且悔。
闫红说,贾雪芹的愧不难理解,悔的是什么呢?作者也说了,“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他悔的,是曾经的好时辰,彼时没有听父兄师友的话,导致今日一事无成,他更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大家,“闺阁中历历有人”,不要看我这样,就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
“这话就奇了怪了,您到底怎么了?虽然我们无法确定地知道《红楼梦》的作者究竟是谁,但《红楼梦》 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是没错的,在书中,贾宝玉不是一直以自由而无用为傲的吗?讨厌别人劝他读书进取,鄙视抱持‘武死战文死谏’信念的官员,对爱学习的小侄子贾兰的‘晴耕雨读’不以为然……贾宝玉的梦想,就是死在他爱的女孩子身边,她们的眼泪汇成大河,将他托起来,送往那鸦雀不至之地。”闫红快人快语。
这样的人,也会惭恨自己的“一技无成半生潦倒”?
作为一个普通人,哪怕读着美不胜收的《红楼梦》,也会关心起生存之道来,闫红也是如此。小时候读《红楼梦》,读着读着,冬天泡脚的水早凉了,自己还浑然不觉。
“有句话叫‘生存之外,还有生活’,换一种说法其实也成立:‘想要生活,首先生存’,但那时宝玉对于生存一无所知,以为生活可以这样恒久地美好下去。‘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不要功名显达,我只要在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和你年复一年地相守。谁知道无常窥伺在前方,到最后连活着都要用尽全力。”
梦想与现实,总是如此错位。江南才子郁震宏读《红楼梦》,说画贫穷易,画富贵难。而他认为《红楼梦》是中国小说中写荣华富贵写得最好的。闫红却从贾府从盛到衰的转变中,看到人人都离不开“生存”二字。于是她从很多人都感觉生存不易的时代出发,操心起红楼人物们的生存之道来了。
这是闫红式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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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深入人心的黛玉的模样。
【钗黛怎么就不是知己了?】
闫红说黛玉——才情之外,她情商其实很高。
“黛玉虽然爱闹小脾气,但给她一个台阶,她就会下来的,不给的话,她也会设法找个台阶下。她不会觉得自己永远正确,更不会朝着错误的道路奔到黑。对于她来说,真实比面子更重要。她的情商,让她有能力,穿越小的自我,认识事情的实质。”
又说宝钗,她那个在相聚时,练习分离的人。
闫红说,宝钗从来都是一个特别有抽离感的人。可以在弦繁管急之际离席,气氛再高涨也不会让她改了主意。归根结底,是她接受无常,聚散皆是常态,她能够切换自如,而不会在中间生出太多情绪。在无尽翻覆中,她更将天上地下都看了一个遍,最终铸成铁一般的“无常”二字,与“无常”相对的一切,在她看来,都尽可切割。
“黛玉自小身体不好,后来每况愈下,她不做长命百岁的打算,只在这一刻过有爱和美的生活。她知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便更要这一刻绽放得绚烂。这是她应对无常的方式,她在无常中追求属于自己的永恒。但黛玉的人生不可复制,你没有她那样的才情,却有比她更好的身体,黛玉父母双亡,不需要对谁负责,你我却不能眼看亲人们颠扑于艰难困窘中,依然执迷不悔。若是我们活在《红楼梦》的世界里,没有几人做得了黛玉,只能是宝钗。”
只要谈《红楼梦》,似乎绕不开永恒的“钗与黛”。
闫红读书会上说黛玉时,还提到了杨绛不喜欢黛玉。
“作者只是在黛玉初出场时,概括地提了一下: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我以前看到这段,总当成明清小说里常有的套话跳过去,然而杨绛先生眼明心亮,她说:‘第三回写林黛玉的相貌: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深闺淑女,哪来这副表情?这该是招徕男人的一种表情吧?她说这是前八十回的败笔,不该把黛玉塑造成这样。”
闫红指出,也有人说“似喜非喜含情目”不是作者原文,俄藏本写作“似泣非泣含露目”,还有个版本是“似飘非飘含情目”。我对版本没有研究,但窃以为这三个说法里还是“似喜非喜含情目”最好,“似飘非飘”说起来就很不通,是眼神没个着落吗?还不如似喜非喜稳重呢。但闫红也并不完全赞同杨绛对黛玉外貌描写的看法。
“林黛玉有一双富有感情的眼睛。这样的眼睛是动人的,有这种眼神的女人,异性缘不会差,但杨绛的说法有点本末倒置,是这种眼神招男人喜欢,不是黛玉为了讨人喜欢而拿捏出这种眼神。杨绛有句话是没错的,这不是深闺淑女的眼神。深闺淑女,非礼勿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深闺淑女从小被训诫要将这窗户紧闭。但问题是,黛玉并不是深闺淑女。
她进一步说明:“首先,林黛玉的父亲对她的培养是开放式的。她父母膝下无子,且又见她聪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这话说得谦虚,黛玉的家教是进士出身的贾雨村。”
闫红对宝钗的理解里充满了体恤。“即便早已看透人世,明白人在世间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有老母,有不成器的哥哥,宝钗无法看透地活着。她知道凛冬将至,个人无法抵抗命运的车轮,她必须有个对策,便是在相聚时练习别离,于是一边主动地消费降级,一边仍然保存一点进取之心,开辟一点小小的可能。如果说早年看《红楼梦》容易将自己代入林黛玉,在眼下,这风急雨骤的人生的秋天里,我在宝钗身上更能看到自己。”
特别喜欢人间暖色的闫红,最讨厌人说宝钗对黛玉的阴谋论。她认为,宝钗和黛玉,一个胜在博学一个胜在才情,大观园中群芳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经过一些误会后,是可以彼此交心,成为真知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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