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聚40载心血 四川作家王治安为自然生态书写“忧思录”和“启示录”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实习生 叶志虎 甘昕祎

用文学的方式关注自然,用纪实的笔触警示人类,这就是生态文学的独特魅力和力量。在全世界范围内,诞生过大量内容丰富多彩的生态文学作品。比如国外有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国内有《伐木者,醒来!》《中国风沙线》等,都是深受读者赞扬的生态文学经典作品。

在四川,也有这样一位在生态文学领地勤恳耕耘多年、成就卓著的作家,他就是王治安。自1980年代以来,王治安写出了《拥挤的地球村》《三峡大移民》《希望在中国》《中国缉假行动——形形色色的假酒案》《熊猫苦难的日子》《和平天使》《魂系夹金山》《呵护长江源》《拥挤的地球村》等大量优秀的生态文学作品。尤其是其《国土的忧思》《靠谁养活中国》《悲壮的森林》,被称为是国内报告文学领域“人类生存三部曲”,反响甚大,影响深远。尤其是《国土的忧思》还被改编成上下两集电视剧《血祭黄土地》,由峨眉电影制片厂拍摄完成。英籍华裔著名女作家韩素音曾为该书再版作序,并在《人民日报》发表了评论文章《土地的忧思》。

2020年秋,一套六卷的《王治安文集——当代中国生态解密》,由中国农业出版社公开出版。六卷包括土地、粮食、森林、人口、移民、熊猫,涉及到的文学体裁有长篇报告文学、小说、散文、随笔,集合了王治安生态文学写作生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书中从多个侧面去彰显人与自然关系的得与失,警醒、反思,激发人们尊崇大自然的天性,可谓是一套自然生态的“忧思录”。评论家吴野深有感触地说:“读王治安的作品,绝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轻松事儿。他的书,让你读得心惊肉跳;让你读得扼腕长叹;让你读得坐立不安,似乎应该站起来做点什么。”

1989年,第一次登上“国宝”后花园夹金山,在宝兴撰写《魂子夹金山》文稿

代表作“人类生存三部曲”影响大

著名英籍华裔作家韩素音为其作序

以探讨人类生存生态问题为主旨的“人类生存三部曲”的写作从1990年到1999年,跨度长达10年。土地、人口、粮食、环境等,都是关乎人类生存的重大主题。为了写好,写扎实,写出影响力,王治安跑遍四川全省,全国,走访了数以千计的有关土地、人口、林业的管理人员和教授、专家,以及工人、农民和市民,收集了大批一线素材,并花费很大精力去写作成生态文学作品。

“人类生存三部曲” 相互之间既有联系,又各自有所侧重。 在上世纪90年代初,“圈地风”和大企业向大城市密集、林区大肆砍伐森林树木等破坏人类生存生态的不良现象,引发王治安的忧虑。于是他写出《国土的忧思》这么一部反映吞噬土地与捍卫土地之争,披露多层矛盾的作品。

《国土的忧思》出版后不久,全国又掀起新一轮的占地、圈地、炒地浪潮。王治安坦言,自己当时一度陷入是否继续写作的犹豫中。恰逢第八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召开,此次会议的中心议题之一就是要求解决好土地和农业问题。受到会议精神的鼓舞和领导、同事的支持,王治安决心再次拿起笔创作出《国土的忧思》续作——《靠谁养活中国》。在《靠谁养活中国》中,王治安对人地矛盾的主题作了进一步的深化和拓展,尤其是突出了与土地密切关联的人口、粮食问题。在《靠谁养活中国》中,王治安将笔触从以四川省作为主要描写对象,扩展到全国乃至世界。

1998年《靠谁养活中国》获第六届中国人口文化奖金金奖,在人民大会堂颁奖

1998年,王治安在《四川日报》上发表报告文学《十万森工:放下斧头,遍山种树》,被全国数十家报刊转载,产生很大影响。受此鼓舞,他又着手写作一部反映森林生态危机的长篇报告文学。这就来到“人类生存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悲壮的森林》。这本书所表现的森林乱砍滥伐问题,其实也是土地问题的延伸,只是切入点转向了人类的生存环境。在这部作品中,他一边写伐木者的悲壮史,另一边写生态恶化的灾难史。

1990年代,森林资源危机、经济来源危机和人员过多过盛地问题显现,企业亏损严重,大量伐木工人因此下岗。王治安用历史的眼光回顾和肯定了伐木工人过去饱经风霜,受尽寒苦,为国家建设作出的巨大贡献,呼吁人们应该记住和感谢他们昔日的奉献和牺牲。同时,也没有回避半个世纪以来正是由于他们的砍伐,使得四川的天然林受到较大损害,进而造成生态失衡,洪水泛滥成灾,环境恶化加剧。让王治安欣慰的是,1998年9月1日,“天保工程”在全国拉开序幕,从此,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乱砍滥伐的现象得到遏制。昔日的伐木者变成了今天的栽树人。王治安为此欢欣鼓舞,盛赞这一历史壮举的目的和意义“不亚于人类首次登上月球”。

“人类生存三部曲”出版后,引发高度关注。据王治安回忆,著名英籍华裔作家韩素音对这部书非常重视。1992年春,当韩素音在中国读到报纸上有《啊,国土》(《国土的忧思》的曾用名)一书出版的消息后,很激动。她托人去买书,可当时书正在印刷之中,她带着遗憾回到了英国。7月份,她又来函询问,可书仍然未问世。9月下旬,她来到成都参加第五届全国书市时,王治安托人转送她一本。“第三天上午,我在办公室编稿子,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她十分激动,在电话上足足讲了半小时,谈了她的感受。她说“你的书我两个晚上就读完了,写得很不错!我要把它带回欧洲去,作些研究。这本书,我还要送给我的朋友读。”

1993年,该书再版,韩素音作序《土地的忧思》,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在序中她写道:“这本报告文学《啊,国土》写得很好,值得大家一读。它论述的问题关系着中国亿万人民的未来兴旺发达和幸福。作者王治安用报告文学的形式,以客观、科学和认真的态度,既写好的,也写问题;既不夸大,也不掩饰地叙述其对国土的忧患,反映了中国人口多、土地少的全面貌,启人深思,使我不愿释手,阅至深夜。”还提出:“这本书除供国内读者阅读外,还可翻译后在国外发行,在拉丁美洲、非洲的一些国家或地区,也存在不注意保护土地,任意砍伐森林等类似问题。”

2000年8月,随外迁移民赴青岛采访

求真求实 不怕压力

绝不逢迎,也绝不隐匿

读王治安的生态文学作品,最大的感受就是“真”,这个“真”既是“真实”,也是“真情”。王治安在谈他的报告文学创作时,也多次谈到“真”,反复强调“真实是报告文学的生命”。在《对大地一往情深——创作手记》一文中,王治安这样写道:“自从踏上报告文学创作之路,始终不渝地把报告文学的真实性作为创作准则。特别是反映重大题材,反映人们十分关注的大事,必须真实地再现历史,不虚构,不胡编乱诌,这是我创作的原则之一。”

为了写好生态文学作品,王治安几乎跑遍全国,采访了数以千计的与土地、人口有关的管理干部、计划生育干部、城镇居民、农村村民,收集了几大捆资料,写满了了20多个采访笔记本,记录下一段段真实的采访细节。2020年10月,在王治安位于成都的家中,封面新闻记者看到,王治安这些显示为四川日报的采访笔记本,堆了很高的一摞。每一本上都是他密密麻麻的笔记。

记者出身的王治安,诸多的情结注定了不可能像某些纯书斋里的作家那样。他的作品,无论写人还是写事都具有极强的现实针对性、甚至是直面现实矛盾的尖锐性。浙江农林大学教授高旭国、闫慧霞在分析王治安的生态文学作品文章中提到,“读王治安的作品,不必对其真实性产生丝毫的怀疑,他说得到,做得到,他笔下的人物,无论是他肯定的、褒扬的好的人物,还是他批评的或鞭挞的不好的人物,包括那些违法乱纪者、那些贪官、那些腐败分子,他都能够指名道姓,绝不逢迎,也绝不隐匿。而他笔下所记录的那一桩桩大大小小的有关土地、人口、粮食、环境等方方面面的事件、案件、事例、案例,更是力求真实、客观、准确,有时连一些细微末节也交代得清清楚楚。”

王治安坦言,自己在面对各种阻力时,并不胆怯,因为“在动笔之前,我都会反复考虑过,采取实录的表现手法,人名、地名、时间、地点,统统都是真实的,全文没有一点虚构。而且对于采访得来的数据、信息细节,都反复核实,不得半点虚假。所以我也不担心别人说什么。做记者的胆量和责任心,根基要扎在真实性的根基之上。这样就不怕别人说自己写的东西有问题。“

真实带给读者震撼,真情带给读者感动。王治安无论写什么题材,都不把自己当局外人,而是真心投入,真情付出,与笔下的人物产生共情。比如他在凉山州采访全国劳动模范王顺山和几位伤残森工时,当工人流泪,王治安也忍不住流泪了。正因为王治安在感情上与那些饱经风霜、含辛茹苦的伐木工人的感情融合在一起,所以他才能够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他才能够在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遭到不公平待遇时伸出援助之手,尽自己所能帮助对方。

1997年8月,当黄河第三次断流时,去下游山东济南走进河底,“祭奠”母亲河

少年时代受蜀道“张飞柏”的荫凉

种下热爱自然的种子

在成为一名生态文学作家之前,王志安首先是一个资深报人。1936年出生在四川省剑阁县一个普通农户家中,成绩优秀。考入当时的绵阳高中(现在绵阳南山中学)毕业的他,1960年进入西南师范学院政教系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1964年毕业进入四川省委宣传部,被分到四川日报工作。从此热爱上新闻写作。“当记者可以每天都接触新鲜的信息,可以学习,长见识,还能帮助到别人。”

农家出身的王治安,在六七十年代,还曾下乡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担任过工作组长。对农民有深厚的感情。在四川日报记者部工作时,他更是常常下乡调查采访,对农业、农村、农民的题材非常感兴趣,写了很多涉农题材的报道。他还到过通联部工作,接到很多读者来信, ”接触很多来自农村的知识分子来信来访。“他还编过法制版,跟政法的人来往很多。 改革开放后,他走出夔门,入南疆,越秦岭,深入一线采访。总之,在报社的工作,给王治安后来成为作家,打下了深厚的学养、知识、见识的储备。在为报社写出大量的优秀报道之余,他也写出大量的生态文学作品。

对土地的热爱、对家乡的热爱、对乡亲们的热爱,是他创作上永恒的动力和不竭的源泉。他坦言:“我是农民的儿子,熟悉这片热土,更熟悉辛勤耕耘这片热土的农民兄弟。我的老家在剑门山区,地处高山峡谷,土地贫瘠,农民一年汗流浃背,可收成寥寥。在我的记忆中,农民依附薄土薄地,过着贫寒的生活,即便如此,世世代代的农民还得靠土地而繁衍生息……自打我走上新闻战线,当了记者,我所采写的大多是‘三农’题材……”他又在《生年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致中国香港作家刘济昆先生》中说:“我的根在剑门山区,生于斯,长于斯,几代人都是本分百姓,爱土,爱乡,爱家,对土地的芬芳,对禾薯的甜美,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四川绵阳梓潼县到广元剑阁县境内的蜀道称为“剑门蜀道”,著名的剑门关就在这里,“翠云廊”是这段蜀道中最险要的一段,也是成都平原的门户、进出要道,诗仙李白,大文豪苏东坡出入四川都曾经过剑门关,并留下诗文。翠云廊中古柏最密集的就在剑阁县境内。据统计翠云廊范围内的千年古柏有一万二千多株,加上之后历代增栽的共有数十万棵,分布在三百多里的古蜀道两侧,最著名的是三国时期的“张飞柏”,张飞曾为刘备镇守阆中,这一段是从阆中到广元的重要驿道,人员来往较多,所以张飞命人栽柏树,因此这些古柏也叫“张飞柏”,树龄均超过1700年。王治安从自己家去县城剑阁读书的路上,对“张飞柏”带来的荫凉深有感触,“真是清凉舒适,令人神清气爽。”这也对他热爱森林,埋下美好的种子。1978年,王治安前往都江堰采访,看到岷江两岸的大树茂密,在伐木工人的手中,一棵一棵倒下来,”伐木工人本身的辛苦劳动是值得尊重的。但是那么好的树林消失,感到很可惜,很痛心。”

1991年,王治安跟随一个记者出国考察团,前往莫斯科考察。从哈尔滨到莫斯科,飞机飞了8个小时,途径西伯利亚。飞机下全是大片的原始森林,莽莽之势,令王治安印象深刻, “当时我们住在酒店是莫斯科的郊区,住所很近的地方就是森林,很漂亮。 这也加深了我对森林保护的念头。”1995年,王治安到美国考察,到了拉斯维加斯,在沙漠中的城市,也令他对环境与城市的关系,有了更深的思考。

1993年8月,王治安北越秦岭到内蒙古大沙漠考察土地沙化

是“忧思录”,也是“启示录”

84岁的王治安还在思考、写作

从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乃至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中国作家自古以来就有一种宝贵的优良传统叫做“忧国忧民”,比如屈原、杜甫,范仲淹、关汉卿等,他们把国家的安危、民族的兴衰、百姓的苦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们的创作往往采用现实主义的笔法,大多选取和表现与国家的前途、民族的未来和人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题材内容。

作为一名当代作家,王治安自觉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在他的生态文学作品中,催人警醒之处俯拾即是。比如他在作品不断向人们强调: 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农业丰则天下安!古人云:民之所生,衣与食也;食之所生,水与土也。土地是人类生存的基础,是历史发展的要素,是人类永恒而不可泯灭代替的宝贵资源,是一切生产和生存的源泉。土地是人类的母亲,我们都是土地的孩子!

王治安给自己的报告文学定位为“问题型、忧患体报告文学”。在发现问题、提出问题的同时,王治安也向专家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让读者看到未来的希望。所以他的生态文学既是忧思录,也是启示录。”

从事生态文学写作30多年来,让王治安感到欣慰的是,不少问题已经在社会进展过程中,得到了解决。他也用自己的作品为社会进步完成了自己版本的一个注脚。

关爱大熊猫 1989年5月摄于宝兴县蜂桶寨

除了土地、森林,大熊猫也是王治安生态文学的一大主角。在《王治安文集》中,其中一卷就是写大熊猫。1980年代,竹子大片开花枯死,给大熊猫的生存带来很大的灾难。当时王治安正在四川日报科教部当副主任,“当时我编发了很多跟大熊猫相关的稿件,我自己也调查采写了不少文章。所以让我对大熊猫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对大熊猫一直非常关注。“ 后来汶川、 芦山 、九寨沟都曾发生很大的自然灾害, 王治安提到,”这些都是大熊猫的故乡。大熊猫的生存环境,非常值得关注。”

王治安今年已经84岁了,王治安还在思考,还在写作。他正在写一部关于大熊猫保护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大概30万字,写大熊猫的生存史、森林史、地震史、 保护史。初稿已经写完。但我还需要一两年的磨练 ,可能要到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