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杀3人案犯曾春亮:擅长抓毒蛇去卖,不是有毒的不要钱

版权声明:本作品著作权归南方人物周刊独家所有,授权深圳市腾讯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独家享有信息网络传播权,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图片
曾春亮被捕现场 图/央视新闻
创伤与逝去,传言与真相,太多谜底还在等待揭开。唯有冷血凶手曾春亮结束游荡,得到了确定的结局。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文 | 特约撰稿 韩茹雪 实习生 金雅如编辑 | 黄剑 hj2000@163.com
两次因盗窃入狱,15年漫长监狱生活后,刑满释放,他没有了家,连个房子都没剩下。找工作每失败一次,他与世界的隔阂更深一层,直到举起锤子与刀,打破别人家的安宁,也让自己的后半生无路可逃。这是江西乐安身背三命的嫌犯曾春亮的故事。
2020年5月刑满释放后,曾春亮回到老家江西省乐安县,出狱不足3个月,再次犯案。8月8日,曾春亮潜入乐安县山砀镇一居民家中,杀死两位老人、锤伤一名七岁男童。仅仅五天后,在上述凶案地点的隔壁村庄,也是他的老家厚坊村,曾春亮涉嫌再次行凶,杀死一名医保局驻村干部。
乐安县警方将通缉悬赏金额从5万元提高至30万元。围绕曾春亮的抓捕迅速展开,在当地可能藏匿嫌犯的两万亩山林,超过4000名公安、武警、民兵等进行地毯式搜捕。8月16日下午,曾春亮骑摩托车在航桥村主街被拦下。抓捕现场,警方问他姓名,他从容回答,“等一下再讲嘛,我就站在这里,不要急嘛,曾春亮嘛。”
上次出狱后,曾春亮曾跟朋友讲,“以后不要去犯法了,坐牢坐怕了。”他曾多次试图找工作,但一再被拒;村镇给他每月300元左右补贴,他懒得领;父母双亡、兄弟姐妹各自成家,村上的旧宅数年前坍塌,杂草丛生,他没处去,游荡在老家附近的村镇。直到案发、落网,曾春亮漂泊的人生有了确定的结局。
锤杀
一条柏油路从镇上延伸到村里,两边是错落的独栋小楼,不知名的小路蜿蜒在乡间,最终被包裹进周边起伏的群山。
这里属于江西省乐安县山砀镇山砀村,康乐莹家就是这些独栋小楼中的一幢。和周边其他房子有明显区别,康家的房子足足比别人家大了一倍,算上院子有将近400平米,看起来格外气派,这是两块地皮合起来的结果。
今年63岁的康启国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康晶莹、康乐莹平时都在外地,儿子康国帅和老人同住,他们把两家的房子合在一起,盖了新房。这里离山砀主村有一段距离,更加靠近山砀镇,只隔几百米。
康家是当地街面上有名的人家,家里做水泥预制品生意,有三间厂子,雇着三十来个工人。他们家也是附近为数不多有围墙的人家,但院子正在整修,靠近大门一侧的地基没垫完,导致气派的大门无法上锁。从常年敞开的大门看进去,院里停着两辆车,一辆白色宝马,一辆皮卡。
围墙一侧的豁口用暂时垒起的砖块挡着,有三米来长、一米五高,一个成年人可以轻巧翻过。院墙后面还留有一个小门,没有围挡,通向开阔的的菜地。59岁的康母熊小美在那里种了些西瓜。
正值暑假,大女儿康晶莹带着七岁的儿子康小宝回老家,康国帅的妻子林婷7月底到呼和浩特照顾娘家的生意,两个孩子在县城念补习班。
8月8日,日历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成了烙在康家人心底的伤疤。头一天,康国帅的朋友叫他去漂流,康晶莹去找住在邻市的同学玩,家中只剩下上了年纪的康父、康母和七岁的康小宝。
意外发生在清晨,7:01,家中摄像头拍到康母熊小美下楼,她是去厨房做早餐,这是她的日常。康父和外孙在二楼房间睡觉。
两分钟后,曾春亮出现在2楼摄像头前,光头,穿蓝色短袖衫,脖子上搭了条毛巾,戴着手套,右手拿着铁锤、尖刀,面色冷静。他把摄像头转向一边,不慌不忙。
根据曾春亮后来对警方的供述,他是扯开菜园铁丝网从后院进入康家,先将在厨房做早餐的熊小美杀害,又上到二楼杀害康启国,并将七岁男童康小宝从床上锤落到床下。做完这一切,他还将康家翻了一遍,拿了包括手镯在内的一些财物,临走时到厨房,踢了熊小美一脚,看有没有彻底死亡。
下午3点左右,康晶莹回家,打开门后血腥味迎面而来,看到的是凌乱的家和倒在血泊里的亲人,而凶手已经消失。
康父、康母已经没有生命体征,至发稿日,康小宝还在南昌一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处于昏迷状态。
康乐莹从深圳赶回来,处理父母后事。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直到念大学都没离开江西,在父母身边长大。家里人劝她,“要向前看。”
“他们走了,我看不到前面,”康乐莹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在她心里,爸爸妈妈像树一样,是精神支柱,“哪怕变成植物人,至少也在。”
图片
命案发生后,康家摆放在客厅一侧的康启国、熊小美遗像 图/韩茹雪
预警
更让人感到惋惜的是,意外发生前,早有预警。
康家人第一次碰上曾春亮,是在7月22日。前一天,康晶莹打电话回来,说暑假带小宝回来。这天早上,熊小美6点半就起床,她要去收拾一下三楼的房间。
依山而建的房子,都是顺着地形展开。康家的房子有四层。从前门进入,走到后厨有个台阶,下去是地下一层,地上的一、二层是一家人日常活动的范围。三层是客房,逢年过节,两个女儿回来的时候才会住,四层是天台,从这里可以俯瞰近处的多条道路。
三楼的这个房间,有二十多平米,屋里有一个衣柜、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桌,窗户正对着门外的马路。
打开门,熊小美吓了一跳,一个光着膀子的陌生人躺在地板上,听见响动,“噌”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这就是曾春亮,当时她还不认识。惊慌中,熊小美想关上门、叫人,但被对方一把拽到地上,螺丝刀抵上她的脖子。
睡在正下方二楼房间的康国帅听见动静,只穿着内裤,光着脚跑上了三楼。他进门就扑过去,想把曾春亮甩开,让熊小美逃脱。
曾春亮更强壮些,没被扑倒,俩人厮打到床上。8月18日,时隔将近一个月,回忆当时,康国帅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汗毛竖着,“他一句话都没说,上来就拿着螺丝刀要捅我。”
康国帅去挡,手、胳膊、背部多处被划伤,一个月后留下粉紫色的浅浅疤痕。他说,当时手上被划到一块皮整个掉下,有一角硬币那么大。
康国帅想去夺螺丝刀,一手死死抱着曾春亮。康母慌了,想去叫人,走到门口,被曾春亮喝止,“不要走,不要报警,不然先捅死你儿子,再捅死你。”康国帅怕他捅人,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
僵持了不到一分钟,也许是怕时间久了有人来,跑不了——那时候康父正出门散步,随时可能回来——曾春亮说,“你让我走,没偷你东西。”
康国帅提出条件,“让你走可以,你把螺丝刀放下。”
曾春亮考虑了几秒,没说话,没同意,刀也没放下。
很快,曾春亮问,“真的吗?”
“真的,你不要伤人。”康国帅回答。
曾春亮让康母退开点,不要挡着门。康母往后一退,曾春亮把被康国帅压在床上的手抽出来,松开螺丝刀,跑了。
康国帅看到他几步一个台阶,飞快跳下楼梯。等追到大门,曾春亮已经拐进马路对面,不一会儿,骑着辆白色女式电瓶车出来,光着膀子,消失在路上。
当天是“单街”,当地逢单日有集市,人们都会出去,“估计他想等我家没人来偷东西,”康国帅猜测。妻子林婷在厨房,看到康国帅滴着血跑到大门口,才了解情况,赶紧报警。
通话记录显示,7月22日早上6:52,林婷拨打了110。她回忆,曾告诉对方,“家里来贼了,伤了我老公,跑了。”110从乐安县公安局转到山砀镇派出所,没过10分钟,3个民警来了解情况,其中一个是山砀村的协警。
康国帅告诉警察,“光头,不认识,航桥一带口音。”山砀镇由山砀乡和航桥乡合并而成,地处乐安与丰城交界,当地方言“十里不同音”,容易分辨。
警察载着康国帅和林婷到了航桥,当地干部都表示,没有这号人。正好有个骑摩托车的居民路过,跟警察说,“厚坊有个,刚放出来的,外号‘贼王’”。
他们来到山砀镇派出所,调出户籍资料对比,果然是曾春亮。康国帅和熊小美在七八个人的画像中,分别准确指认出同一个人——曾春亮。
康国帅回忆,当时派出所一名“管事儿的教导员”回复,“定不了什么(罪)”,因为这个人居无定所,可以说在你家睡觉,最多算非法入室,治安拘留,弄伤的话,算故意伤人,要看伤到什么程度,去做鉴定。
康国帅问,要是伤到曾春亮怎么办?“拦住他不让他跑,捅他,就是你的责任;要是他捅你,你捅他,那属于自卫。”这名教导员回答。
当天,警方主要问有没有丢东西,只粗略检查了三楼。熊小美的右胳膊肿成了紫红色,抬不起来,下午去医院简单处理过,之后警方给她家打来电话,说是到县城去做司法鉴定。母子俩自行前往,每人各交了400元。
7月23日上午,康国帅到县公安局交伤情鉴定,听县公安局刑警说,与治安科中午开会,研究定性。“目前是单方面取证,只有螺丝刀,没有别的作案工具,没有严重伤害。一种是治安,一种入罪,属于非法入室,申批拘留证,最短时间抓住曾春亮,再根据他的口供定性。”
刑警说,“像这种社会败类,能判20年,绝不判19年。”听完这话,康国帅一家安心、踏实了,“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23日晚上7点多,林婷在三楼清除血迹,按照日常打扫习惯,用扫把往床底下一钩,发现了帽子、鞋子、手套和黑色上衣,里面包裹着螺丝刀。一家人再次慌了,他们给山砀派出所打电话,对方回复,让刑警大队来取,但“太晚了,没人,现场别动,明天取”。
24日上午9点,县公安局和镇派出所都来了人,还是只查了三楼,提取门把手上的指纹。空气中笼罩一层暑热,熊小美看警察都出汗了,跑到后院摘了个瓜,切开给大家分,“多吓人”,她重复着说,出事后她一直不敢上楼。
在这之后,每晚睡觉前,康国帅都会拿上长柄锄头,里里外外把家里检查一遍。儿子也会问,“爸爸,要不你上楼再看一下。”林婷也在旁边强调,“一定要重视,家里还有两个小孩。”
25日中午,康家事发后买的摄像头到了。他们认真装上,大门一个,前屋门一个,后屋门一个,二楼到三楼拐角一个。林婷每晚睡前,都要仔仔细细看一遍监控才敢睡觉。
想到两个孩子,林婷更加害怕,时不时问康国帅,“情况怎么样了?”
康国帅也不清楚——直至命案发生,他一直没收到来自警方的任何反馈。他安慰妻子,“派出所已经知道是谁了,警察会管的。”
第一次报案后,乐安警方有没有按照规定处理此事,也成了康家人对凶案质疑之处。他们认为,警方渎职客观上造成曾春亮最终的报复。8月20日,针对曾春亮涉嫌故意杀人案中民警是否存在渎职等问题,乐安县委宣传部回应,已成立专门调查组,会第一时间向公众披露详情。
图片
8月19日,康乐莹穿着一身孝衣到抚州市纪检委反映情况,请求调查曾春亮事件中警察是否渎职 图/韩茹雪
家里人也不敢在外说,怕传到曾春亮耳朵里被报复。但小镇上没有秘密,在警方7月22日联系确认身份的过程中,曾春亮所在的厚坊村就知道了这个事。康国帅最初还寄希望私下解决,通过中间人找曾春亮,但没有联系上。通话记录显示,曾的兄弟姐妹,在22日案发后曾打电话给他,但无人联系上。
多个监控视频显示,7月22日入室后,到8月8日案发前,曾春亮频繁活动于蕉坑、航桥一带,离山砀开车仅有十几分钟的车程。
命案发生后,乐安警方悬赏5万元通缉曾春亮。五天后,他再次犯案,杀害一名驻村干部。通缉曾春亮过程中,一名辅警排查车辆时,不幸被卡车撞倒殉职。
图片
厚坊村委会,扶贫干部桂高平8月13日在此遇害
亡者
8月16日,是康家父母下葬的日子。按照当地风俗,一般人死后第三天下葬,康家人一直等到了第八天。康家的子女们本希望在头七前抓到嫌犯曾春亮,再让父母下葬,也算对他们不明不白的死有个交代。
高温炙烤着土地,已过立秋,但气温仍是三十多度。上午,太阳明晃晃照着,让人无法直视。烧纸在地上吐着黄色的信子,康国帅、康乐莹一行人捧着父母遗像往外走,把双亲葬到村后的墓地,哭声越来越远。
同一天,乐安县殡仪馆的两间屋子里,分别安放着桂高平和杜海华的遗体。
桂高平今年57岁,是乐安县医保局的公职人员。2019年8月,他到山砀镇厚坊村当驻村扶贫干部。他工作日住在村委会,周末才回到位于县城的家。康家命案发生后,为了安全起见,村干部劝说三名扶贫干部回家住宿。
8月13日,周四,桂高平上午从家早早赶往厚坊村,和另外两名干部一起来到村委会。桂高平先到二楼拿资料,却迟迟没下楼。另外两个人打不通他的电话,听到异响,其中一个人拿着棍子上楼,看到桂高平躺在血泊中,曾春亮手里拿着刀。
拍摄于案发现场的视频显示,桂高平倒在床边,鲜血从他的白色上衣一直流到床单上,床边有根长木棍,是桂高平和曾春亮正面搏斗后留下的。
桂高平的妻子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桂高平和曾春亮见过数面。8月13日的悬赏通告显示,曾春亮在往厚坊村逃窜。
桂高平的遗体停在殡仪馆,外面是他的十几个同学,有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帮忙料理后事。在他们的印象中,桂高平人品好。他有个女儿,在深圳工作,已经订婚了。桂高平上面还有94岁的父亲、89岁的母亲、80多岁的岳母,以及87岁无子女的舅舅,赡养老人的重担都落在他身上。
遗像上的他,戴着眼镜,微笑,面目和善,斯斯文文。他和妻子原本计划3年后退休,到深圳去陪伴女儿。上半年由于疫情,一家三口在深圳待了两个月,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团聚。
殡仪馆的另一个房间,停放着辅警杜海华的遗体。他今年22岁,8月8日下午,在通缉曾春亮、排查车辆的过程中,不慎被一辆卡车撞倒,因公殉职。
图片
殡仪馆内,各单位、个人为因公殉职的辅警杜海华献上的花圈 图/韩茹雪
杜母杨连菊回忆,出事前两小时,母子俩还在微信上聊着家常话题。杜海华给妈妈发微信,说他想买个新手机,现在的手机已经用了两三年,内存不够。一切还没来得及,日子就这么断了。
她掏出手机,点开儿子的微信头像,一遍遍翻着跟儿子的聊天记录。杜海华想考警察,做辅警是他的第二份工作,今年3月跟乐安龚坊派出所签了约,合同期3年,试用3个月,试用期工资1500元,转正后2200元。
年轻的小伙子意气风发。2020年7月,乐安遭遇50年一遇的洪水。杜海华上了前线,在水里泡了十几个小时。母亲问,喝姜汤水了没,不然对关节不好。他说,烧饭阿姨给煮了好几碗,喝了,没事。
杜海华白天工作忙,吃住都在龚坊派出所。父母在外地打工,他经常看望爷爷奶奶。他突然离世,一家人都无法接受,奶奶止不住地失声痛哭,喃喃道,命是个什么东西。
背负这些人命,曾春亮的名字成了新闻头条,也成了当地人心里的恐惧。
凶案发生后,在山砀村,联防联控工作开始展开,干部每天晚上在村里巡逻,通过敲锣的方式提醒村民注意安全。在各主要路段设卡盘查。在航桥村,村里组织了专门队伍,在巷口、村口、道路24小时巡防,手持木棍,每天花两三个小时排查,每户楼上楼下检查一遍,防止曾春亮躲藏。
曾春亮的通缉告示,贴满了乐安县的大街小巷,悬赏金额升到了30万元。附近村镇的路口,喇叭循环播放着曾春亮行凶的事情。
图片
曾春亮家的老宅,如今杂草丛生,只有几片破旧的木板 图/韩茹雪
“贼王”
一重又一重绿交叠在山林,笔直的樟树往高处延伸,山下绿油油的稻田连成一片。这里是乐安县山砀镇厚坊村——曾春亮的老家。
村里有大约1500人、400户人家,耕地少、工厂少、交通不便,贫穷长期笼罩这个村子。
能打工的,都去外地打工,从上世纪90年代至今,一直如此。村民曾长生介绍,早年这里的山上光秃秃一片,人们讨生活只能靠稻田,地少人多,每人分不到一亩,家里没活儿干,外出讨生活成了必要选择。
曾春亮家更穷。曾家兄弟姐妹六个,曾春亮排行老五(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母亲生小儿子时患上了“神经病”,村上人对这病没什么了解,只知道她疯疯癫癫,再也做不了工。家里就靠父亲一个人种田为生。曾春亮的大姐回忆起来,用浓重方言连连重复,“日子好苦噢。”
曾春亮的大哥曾明亮回忆,曾春亮只读过小学一年级,没念完。没学上的童年,他们在山里放牛、割猪草、砍柴、种田。
曾春亮擅长抓蛇,把毒蛇卖到集市,几块钱一条,不是有毒的不给钱。抓蛇要分时节,秋天割完水稻,还没立冬的时候,蛇在田里四处乱窜。曾春亮会把没毒的蛇一串一串挂脖子上,走过大街小巷,也只有他这么干。
再大一些,要外出打工。曾春亮在1995年前后到浙江台州打工,起初是做鞋子。同村曾盛跟着曾春亮做了半年学徒。
他们靠手工做单鞋,鞋面用缝纫机裁好,把鞋面和鞋底用胶水粘在一起。四五毛一双,一天能做两百多,要加夜班,不然一天只能做一百多双,就只能拿五六十来块钱。工厂管住不管吃,住的是集体宿舍,吃饭也便宜,他俩一顿6块钱能吃到饱。
单调的生活靠计件工资来算日子。曾春亮最初勤快,经常加夜班,人也老实,很讨老板喜欢。不久,老板让他做了“领班”,看着别人做鞋子,一天给80块。他也可以自己做,多做的另拿工资。
在鞋厂的日子,半年结一次工资,厂子到6月份会停一个月。曾盛记得,曾春亮最后一次结工资,到手一千多元,不算有什么积蓄,“应该是中间曾春亮向老板借了一些钱被扣下。”
曾盛对此并不意外,二十几岁的曾春亮爱穿名牌。那时候流行“金盾”、“老人头”,曾春亮常买,花钱大手大脚的,“一天一百多,相当于现在的六七百,都不够他花的。”曾盛他们买衣服基本是十几块钱的,但曾春亮买一条裤子要一百多。“他舍得,活得很潇洒,过了今天没明天那种。”
曾春亮爱唱歌,不怎么认字但会唱粤语歌。李克勤的《护花使者》、杨坤的《空城》、柯受良的《大哥》……他会很多流行歌曲,在卡拉OK点一首歌5毛,后来涨价到1块。
他买了个卡带机,有几盘磁带,没事就会放歌。“过得像城里人一样。”曾盛记得,曾春亮还有个BB机,大概五六百块钱的样子,只有老板才用,他们打工的都没有,很多人给他发信息,需要拿公用电话打回去。
曾春亮还会溜冰,一只脚溜冰能溜很多圈,曾盛回忆,“来找他的女孩子很多,一会儿牵着这个手,一会儿牵着那个手。”
曾春亮跟曾盛说,他有女朋友,厂子里很多人也知道,是老板的女儿。二十几岁的曾春亮,“一表人才,肯干活”,老板让他做女婿,不用干活儿而是打理厂子。但曾春亮后来不愿意,“他不想被人家控制,想自由。”
曾春亮在当时是老乡圈里公认的好相处,认识的人坐到一起,只要他兜里有烟,就给大家每人一根,哪怕发到最后,他自己没了,也不小气。
如今,曾春亮再次锒铛入狱,曾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曾盛不知道,“他这个人,他妈的,我也不知道,他进去了,我也不舒服。”
差不多到2001年,曾春亮就不再做鞋了,做鞋辛苦。他去车站帮人拉客。曾春亮擅长跟人打交道,逢人就递根烟,很了解往返台州和其他城市的车辆路线。他在车站候着,把乘客介绍到相应车上去,长途客车提成高,但不稳定。“他想赚轻松的钱,不愿意吃苦。”曾盛这样理解曾春亮的选择。
在车站拉客没多久,曾春亮开始跟着别人赌博、偷东西。他开始游荡,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靠什么为生,邹文明就是在这时候认识曾春亮的。
邹文明是丰城市蕉坑乡人,同为江西老乡,2002年前后,俩人在饭店吃饭认识。外地打工的人大多聚在一起,一般都去老乡开的小炒店吃饭,四川、贵州、江西,各找各的圈子。
那时候曾春亮已经迷上了玩牌。小炒店前面吃饭,后院走廊常年摆着张牌桌,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玩。曾春亮是常客。
邹文明回忆,曾春亮玩得大,一次输赢上千。他一有钱就去玩,从不赊账,身上没钱就不玩,也不借钱。赢了就请老乡们吃饭,输了也不恼。如果输光了,一群人吃饭,曾春亮就会悄悄走开,不去蹭饭、沾人便宜。
当时,曾春亮已经靠偷东西为生,老乡圈里大家都知道,“偷到钱,就要去饭店后面搞一把。”老家有的人称他“贼王”。
有老乡打趣曾春亮偷东西,他回,“我是偷了,又没偷你们的,偷的是别人的。”他不偷老乡钱,不偷其他工人的钱,大家也没人追究。
很快,曾春亮因盗窃罪入狱。裁判文书网显示,2002年12月5日,他因犯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2009年8月8日刑满释放。2012年6月13日,他再次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零6个月。
最近一次出狱后,曾春亮回到老家,去邹文明在蕉坑开的饭店吃饭。饭桌上,他跟朋友说,“以后不要去犯法了,坐牢坐怕了。”
游荡
2020年5月12日,曾春亮出狱。弟弟开车去接他,还发了条朋友圈,“我三哥回家!我高兴。”
外面的世界,对重获自由的曾春亮来说是陌生的。弟弟给他买了个智能手机,他没设密码,放在裤兜,经常不小心拨出去,打通了回一句“没事,不小心按到”。当别人要联系他的时候,经常是打不通或者关机。
曾春亮去台州没找到工作,只好回老家乐安。大哥、二哥新盖的房子在厚坊村,但常年人不在家,大门紧闭,曾春亮只好住到堂侄曾茂家。
曾茂记得曾春亮刚回村里的情形,连个包都没带,光头,没胡子,干净。曾茂开始以为是他弟弟回来,走近才认出曾春亮,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人家送我到路口,八九年没回家,不认识路了。”曾春亮回答。
当时是下午3点,曾茂问他,“在家吃饭吗?”曾春亮应了,喝了点啤酒,睡在二楼曾茂儿子的房间。
曾茂和妻子平时在一楼活动,到了吃饭的时候,曾春亮在家就叫他一声,不在也不会问。他们没给曾春亮准备什么洗漱东西,他也不问。第二天,早餐吃完面条,曾春亮留了句“我去玩”,就走了。
在曾茂家,曾春亮断断续续住过四个晚上,来了就住,起身就走。他没提过监狱的事情,曾茂也不问。
曾春亮问过两个事情,一个是家人,一个是做工。2020年6月28日晚上,曾春亮给曾茂发微信语音,问哥哥有没有回家,没得到回复,隔天又问。“直接打电话给你兄弟,我事很多,你兄电话158××××××××,”曾茂回复。
6月30日上午,曾春亮发过语音,先是长长叹了口气,然后问曾茂能不能带他回来,他在村口等。那时候,曾春亮一个人在乐安找活儿干,没找到,想让曾茂介绍个熟人,方便在县城找工作。
曾春亮对于工作,也许有自己的打算,他想开个采石场。他跟曾长生提过。曾长生担任过村干部,在村上属于有见识的。曾长生给他分析,村里有原料,但没有老板投资,最起码要上百万。曾春亮说能找老板来投资。办采石场,要炸药,要爆破,需要各种手续。曾长生说这个事情很难办,曾春亮问有没有熟人能帮他搞。
后来的结果村里大半人都知道。曾春亮要去银行贷款100万或者200万,需要担保。他去找村委会,村委会拒绝了,驻村干部桂高平因此与曾春亮打过交道。
大钱暂时赚不到,曾春亮似乎也看不上小钱。曾长生回忆,镇上有一个月两三百块钱的补贴或者救济,曾春亮嫌手续麻烦,“几百块钱,还这么多手续,不要了。”
没有钱的困境是显而易见的。6月2日,曾茂在微信上发给曾春亮一张图片,是一封求助信。信是以曾春亮的口吻,写在印有“乐安县山砀镇厚坊村民委员会”的纸上:“因多年在外,家中父母早亡故,房子倒塌,已成无家可归。去外地务工,无人要(因是劳改犯),现已是乞丐了。绝望之下,本人有一请求,望有关部门给予帮助!”请求的内容是办采石场还是找工作,已经无从得知。
有次在集市上碰见姐姐,姐姐让他到家吃饭,他拒绝了。此前有媒体报道,曾春亮让姐姐给买手机,当本刊记者询问曾家姐姐时,她一下子情绪激动,“没有的事,自己日子还过不下去。”她旁边是五六岁的孙子、孙女,年迈的丈夫坐在一侧。自从四十年前嫁到与厚坊相隔数十公里的白石村,她很少回家,与这个坐了十几年牢的弟弟没见过几面。
曾春亮没地方住,常在蕉坑一带活动。蕉坑乡位于丰城市南部,地处丰城、崇仁、乐安三县(市)交界处。他早年在台州打工时认识的一些老乡朋友,基本是这一带的人。
图片
蕉坑乡较繁华的镇中心,今年5月出狱后,曾春亮经常在这一带活动 图/韩茹雪
从能看到的轨迹分析,在蕉坑经营“满堂红”饭店的夫妻与曾春亮联系相对更多,尽管这种联系也是断断续续和表面的。老板娘回忆,曾春亮都是一个人来吃饭,有过几次,一般就是点个炒青菜,或者苦瓜,或者蛋炒饭,都是十来块钱一份的,这里的米饭不要钱,他通常盛一大碗,基本都能吃光。
采访期间,老板娘拿出手机,指着一个报道抱怨媒体乱写,说曾春亮天天来吃饭、基本吃苦瓜,“天天来吃苦瓜,这可信吗?他就是普普通通的,平时跟我们没什么两样。”
在老板娘的印象中,曾春亮经常笑眯眯的,说话客气。饭店的柜台上放着一大罐瓜子,免费赠送给来吃饭的人,有次曾春亮来买东西,顺手抓了一把,老板娘叫住他,“吃瓜子可以,要盖上盖子,不然受潮。”曾春亮连连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不起啦。”
6月,有一次他来饭店,说:“老板娘,给我炒个肥肉吧,好久没吃肉了。”老板娘给他推荐猪头肉,便宜一点,他说行。
有一段时间,曾春亮很久没来,说是去新余市找了好几天工作,做鞋子。从乐安到新余,开车要两小时,那里有个万商红制鞋产业园,在当地有名。曾春亮有做鞋的手艺,却无功而返。
老板娘看他心情不好,他说了很多,“今年生意好难做,看到我一个光头,人家从头看到脚下,说我不像做活儿的”,“唉,现在日子难过喽,家里没落脚的地方”,“差不多一个礼拜,找不到事”,“吃饭要钱,住宿要钱,好烦,好烦”,但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曾春亮问,“世界容得下这么多人,怎么会容不下我。”老板娘劝他,“你不要急,慢慢来,你把世界容下来,今年生意都不好做,下半年会好起来的。”
老板也来劝曾春亮,把头发留起来,这样容易找到工作。
“是,下次我把头留起来,”曾春亮答应了。没过多久,他再来店里,头上已经长出一层短而细密的头发,但很快,老板娘又见他剃成光头。“反正还是没找到工作,习惯(光头)了,留头发不舒服。”曾春亮说。
实在没地方去,曾春亮也奢侈过。他在饭店三楼的宾馆连住3天,从7月14到17日。一天70块,有空调。宾馆老板回忆,他每天起得比较晚,在房间要么睡觉,要么看电视。
曾春亮出狱后的日子里,要么在找工作,要么在蕉坑一带看人打牌。当地人爱打麻将,也打扑克,三十多度的高温下,在路边阴凉处,支个桌子,能打上一天。往前数几年,县城门面房的第二层,十有八九是麻将馆。这里只有山和水,没有太多做工的机会,打牌就是打发时间,像从土地里生长出来一样的自然。
曾春亮跟兄弟联系不多。他大哥向《南方人物周刊》介绍,“他跟监牢的人联系多,十几年都在里面改造”,曾明亮无奈,“出来还没一两个月,又搭进去了,你怎么联系是吧?”
曾明亮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曾春亮第一次入狱,曾明亮去监狱看过他。曾春亮出狱后,他还接三弟到自己家。第二天,曾春亮说要出去找事做,很快再度入狱。这一次,曾明亮一次也没去看过他。
2020年7月4日,第二次出狱后不久,曾春亮跟曾明亮说,“哥哥,我没钱吃饭了。”曾明亮心疼,在微信给他发了200块红包。7月7日,曾春亮说要去外地找工作,没车费。曾明亮给他微信转了500块。这些他没告诉自己的妻子。
兄弟俩没有更多交流,“过得好就不用打电话”,曾明亮认为。早年他在福建打工,没有电话,一年到头兄弟也见不到一次,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又搭进去了,这次会判死刑吗?是枪毙吗?”曾明亮点上根烟,骂了句,“他妈的。”
追凶
康家2死1伤惨案发生后,追凶成了首要的任务。在桂高平遇害后,案件恶劣程度再次升级,悬赏金额从5万元提升到30万元,四千余警力搜捕曾春亮。
案发地区山林密布,有多条小路从村镇直通山林,每个卡口有十余人把守。民兵们基本都备有一根1米多长的木棍,他们不分散,集体驻守卡口、进行搜捕。在他们看来,曾春亮“很狡猾、很聪明”,会撬锁,什么门都能打开,不容易找到他。
面前的山一座连着一座,这个季节,正是果蔬成熟的时候。“山下有稻谷,薅一把吃汁水,山上的猕猴桃、山茄随手就能摘到,很难饿着。”一位当地民警对《南方人物周刊》分析抓捕曾春亮的难度,认为当前不容易把他“逼出来”。
图片
曾春亮被抓捕地点,位于乐安县航桥村主街 图/韩茹雪
警方依靠最原始的人力与警犬进行搜捕,也依靠无人机、热成像现代科技。“热成像容易出现误差,”上述民警解释,山间的野兔等动物也会被感应到,难以分辨,而茂密的植被环境也给技术手段的运用带来更大难度。
8月16日下午3时左右,参与搜捕人员大致圈定曾春亮的活动范围,准备抓捕。落网前,曾骑摩托车穿越两邻县进入乐安,绕小路躲避警方卡口。
将近下午4点,在30度的高温下,无人机的轰鸣声在山林间此起彼伏,躁热在空气中蔓延。
参与抓捕的人员透露,曾春亮是在山上被锁定范围,经警方喊话后,骑着摩托车出来,驶向航桥村主街。
被抓前,曾春亮正骑着台破旧的摩托车,跟在一辆大卡车后面,从山林中出来,自北向南驶过航桥村最热闹的主街。
这条路贯通南北,此地距离第一起凶案现场山砀村不足7公里,距离第二起凶案现场、曾春亮的老家厚坊村不足4公里。
下午4点半左右,正在街边闲聊的赵强看到十几名民警像接到电话“指令一样”,一下子拿起警棍。赵强回忆,警方告诉沿街居民提高警惕,嫌犯可能会出现。赵强站在路边,目睹了曾春亮被抓。
他告诉记者,曾春亮骑摩托车跟在大卡车后面,车速很慢。看到十几名警察在卡口,他主动停下摩托车,双手高高举起做投降状,然后趴跪在地上。警方上前控制住曾春亮,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拉起来。这时,曾春亮说,“我是自己出来的,如果我不出来,可能十天半个月你们也找不到我”,多名现场目击人员印证了这一点。
目击村民表示,在曾春亮骑的摩托车塑料桶里,放有一把锤子、一把尖刀。现场视频显示,警察从曾春亮的裤兜里翻出一些现金,问他:“哪里来的?”搜查过程中,警察把他的帽子摘掉,让他露出光头;又把他的外裤脱掉,以检查有没有凶器,并再次确认“叫什么名字”。曾春亮回答:“等一下再讲嘛,我就站在这里,不要急嘛,曾春亮嘛。”
被抓时,曾春亮头戴鸭舌帽,上身穿黑色T恤衫,下身穿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轻便运动鞋,衣着干净。康家人告诉《南方人物周刊》,那顶鸭舌帽是他们家的。
嫌犯落网后,当地居民都来围观。因凶案一度沉寂的街头,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人们挤在街头,迎接久违的安全感。
图片
8月16日傍晚,曾春亮被抓的消息传开后,当地居民纷纷走上街头围观 图/受访者提供
鉴于案情重大,江西省公安厅决定提级侦查,成立由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精干力量组成的专案组,并将案件指定宜春市丰城市公安局管辖。
2020年8月19日,丰城市人民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依法对犯罪嫌疑人曾春亮批准逮捕。当日,丰城市公安局依法对其执行逮捕。目前,该案仍在进一步侦办中。
恐惧随着曾春亮的落网而逐渐平息,谣传也在散播。有人说曾春亮与康国帅早有过节,在台州替他坐过牢。康国帅听后很愤怒,“没有的事。”
康家父母、桂高平、杜海华,都在这次事件中离世,康小宝至今躺在重症监护室,三个家庭伤痕累累。康家准备追责,他们向媒体反映、到市信访局上访,要求调查警方是否渎职,目前当地已经成立专门工作组进行调查。
(文中人物康晶莹、康小宝、林婷、曾长生、曾明亮、曾盛、曾茂、邹文明、赵强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