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计划丨美国黑人社区只有脏乱差?这个摄影师正改变大众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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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明晔
编辑|迦沐梓
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六月底,玛格南图片社公布了五位新提名候选人,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州的非裔摄影师科比·戴尔(Colby Deal)是其中之一。戴尔的作品根植于他长大的休斯顿黑人社区,通过描述当地非裔的日常生活,展现其文化和积极的一面。
得知自己被玛格南“通过”了,戴尔并没在社交媒体上大力宣传。反而,他的Instagram,每天都在转发关于美国警察暴力执法和黑人不平等待遇的消息。被警察“锁喉”致死的黑人乔治·佛洛依(George Floyd),就是在戴尔经常拍摄的休斯顿第三行政区(Third Ward)长大的。佛洛依之死引发了世界范围内的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一场不小的“种族多元化”风暴也席卷了艺术和摄影界。玛格南就被批评成员组成单一,在今年六月的年度会议上,玛格南摄影师也对图片社缺乏多样性和如何改变这一现状进行了激烈的讨论。
当问及戴尔能给这个已有70多年历史的图片社带来什么变化时,他说:“我想让它更多元化。我有很多不同地方的摄影朋友,在丹佛,在加拿大、非洲、孟加拉……还有一个朋友是在美国的无证移民,他拍的故事简直太深刻了,他们做着跟我同样的事,我想把这些长期被忽视的人的视角也介绍到玛格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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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聚会,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31岁的科比·戴尔在休斯顿长大。从小就热爱艺术的他,尝试过画画、雕刻以及搭建装置品。十几岁的时候,他开始执迷于摄影:“每到家庭聚会或跟朋友出去玩的时候,我都要买个一次性胶片相机,因为我很喜欢记录美好时光。我人生中的重要时刻和重要启示,都是从这些片段中得来的。”
休斯顿第三行政区是戴尔父亲的故乡。1837年休斯顿建市,第三行政区成立。美国内战结束后,大批解放的黑奴搬进该区。20世纪初,该区的黑白人种人口相当。随着全美范围内到城市寻找工作机会的黑人越来越多,第三区的黑人人口大量增长,逐渐形成了黑人自己的商业和文化圈。许多非裔法官、政府官员和社会活动家曾在这里居住,灵魂歌手雷·查尔斯(Ray Charles)、蓝调之王雷利·班·金(B.B. King)也曾常在这里演出。第三区也是美国歌后碧昂丝长大的地方。
但随着黑人的到来,以及1950年后公立学校种族隔离的取消,出现了白人大举搬离市区,迁移到郊区的现象。据学者研究发现,每一位黑人的到来,就意味着2.7位白人的迁离。这导致市中心人口减少,房价大跌,经济衰退。慢慢地,许多位于美国市中心、少数族裔人口聚集的社区成了“贫民窟”的代名词。
在第三区,戴尔拍摄了作品《依然美丽》(Beautiful, Still)。作品中不乏老人、孩子、中年人,其中不少人是戴尔的家人和朋友。他试图用这些照片展示第三区里平凡黑人的日常生活,探索这些社区里承载的历史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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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力象棋”是戴尔在他奶奶的房子前拍摄的,他父亲在那里长大。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在一张照片里,戴尔让父亲和舅舅坐在奶奶家前面下象棋。对于这个概念的形成,他写道:“下象棋象征着美国非裔男性的经历——为了让家庭的境遇更好,我们必须提前考虑好几步棋。” “对我们这些在美国生活的有色人种来说,一切要困难两倍。因为我们的肤色如此,生活就多了许多压力。”戴尔解释说。“我父亲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上的大学,那时候美国刚结束种族隔离,他不被警察殴打就不错了。而且他必须在全日制的课程之外打三份工,才能顺利完成学业。他学的是法律,想成为一个律师,这本身就绝非易事,再加上当时他已经有小孩了。如果黑人想买房,想创业,那就更难了,必须越过更多的坎。所以我把这种生活称为‘压力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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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大学奖学金获得者,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除了没有世代的财富积累,戴尔认为,非裔美国人想要成功,还有一层需要跨过的坎——大众媒体对黑人群体的刻板描绘。“我们要么没有在媒体上被描绘,要么被负面描绘。” 戴尔说。“在美国的媒体上,黑人要不就是出现在被警察杀害的新闻里,要不就是因为参与抢劫、杀人被判刑。每一种文化,每一个种族里都有坏苹果,但媒体老挑黑人里的坏苹果来宣传,而不去展示那些黑人学生代表(高中毕业典礼上代表全年级致辞的学生),不展示大学里的黑人优等生,不展示黑人医生、黑人律师——那些成功的黑人。由于美国媒体在全世界的影响力,全世界都对我们有偏见。我想用自己的能力去改变这些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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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尔站在他所拍摄的肖像前,相框为戴尔自制
推着相机在社区闲逛
谷雨:《依然美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拍摄的,当时为什么想要拍摄这一主题?
戴尔:我从2017年开始拍摄,大概拍到2019年,目前还有在陆续拍摄。我们黑人在媒体上的形象一直以来都不太真实,或者说,缺少一些积极的形象,我想记录、展示一个更真实的黑人社区。
谷雨:你是怎么寻找拍摄对象的?
戴尔:第三区是我家人生活的地方,又离我的大学很近,所以我在这里混了很多年。拍这套作品,我用的是Cambo 4x5大画幅相机。它太沉,我就把它放在一个盒子里,用手推车推着在这个区里闲逛,拍摄一些场景。有的时候人们很好奇,上来打探,我们就自然而然地聊起来了。聊一阵也许我就会问,能否给你拍张照呢?我不是那些外来的白人新闻摄影师,他们跑到这里来,把黑人当标本一样拍摄。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跟我的拍摄对象一样是黑人,我们会彼此感到很舒服。我又是一个特别能聊的人,跟流浪汉、富人都能聊起来。所以肖像也自然而然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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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乔恩·琼斯(Jon Jones)而笑,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谷雨:你通常会跟他们交流多长时间后开始拍照?
戴尔:我不是记者,不喜欢刨根问底地问问题,让人觉得我在调查他们。我们就很自然地聊,有的时候聊半个、一个小时然后开始拍照。
谷雨:你会对拍摄对象的姿势进行指导吗?
戴尔:我一般会让他们自己摆姿势。我喜欢用4x5大画幅的一个原因是,用它对焦、准备需要很长的时间,这时候拍摄对象会慢慢地在相机前安顿下来,找到自己最舒服、最自然的一种状态。
谷雨:为什么其他照片展示的是拍摄对象自然的角色和服装,而《空灵》那张作品,是你让你的朋友当模特,并特意让她穿一条白色长裙拍照呢?
戴尔:《空灵》算是《依然美丽》作品概念的中心吧,是作品的起点。白色是纯洁的象征,她所穿的裙子又是南方黑人的传统风格服饰,隐含着一个历史中的黑人母亲的角色形象,作品里的其他人都是从她那里衍生出来的,是现实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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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灵,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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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谷雨:这套作品里既有摆拍也有自然的抓拍。这背后的考量是什么?
戴尔:对,我的照片有些是摆拍的,有些是自然的,我喜欢把他们组合在一起,让整套作品更完整。有些摄影师光拍肖像,有些只拍摄街头,我觉得我的作品必须是多种多样的。
用一顿饭来打个比方吧:一套作品就像一盘菜,什么都得有一点,不能只是一盘烤排骨,我也想要豆子,想要绿叶菜和玉米面包(美国南方菜)。这些不同的手法凑到一起,能讲出一个好故事。当然,观众需要有一些背景知识去理解照片所要表达的东西。我也可以以完全记录的方式去给国家地理拍一套作品。但是我觉得我目前的手法,玛格南是欣赏的。
谷雨:在拍肖像时你的考量和想传达的内涵是什么?
戴尔:我喜欢选一些让人分辨不出年代的场景,也尽量拿掉能让人辨识出具体时间和年代的东西,比如车,牌子和商标,也不想拍人们拿着手机等这些新科技的样子,这让人忘记时间,联想到历史。
这些照片的布景就是他们生活的地方,可以看出来并不富裕。这些背景象征着非裔在美国的历史。但站在这背景前的人们是美的,是有韧性的。尽管历史上发生了奴隶制度等这些事情,他们仍能保持坚强,保持乐观的精神。这就是我想要捕捉的画面。
“我想把他们带进艺术世界”
谷雨:拍摄之后,你怎么呈现这些照片?
戴尔:我会把照片打印很大,贴到这些社区里的马路上,或一些建筑物的外墙上。让他们看到自己美好的样子,这是一种自我欣赏。想象一下,小孩们早晨醒来去上学,看到自己以这样积极的方式被展现出来,那多么出乎意料啊。
我在画廊展示这些照片时,也会请被我拍摄的人来,不仅仅因为他们花了很多功夫帮助我的项目。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想把他们带进艺术世界。在我拍摄的这些人里,他们的影像通常很少在艺术界出现。美术馆这样的场所高高在上,有时候会让黑人孩子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自己还是去打篮球或者打橄榄球吧。所以我要告诉他们,“你们也是可以感受艺术的。看看站在那边的白富帅,他正在欣赏你美丽的肖像呢。快去跟他交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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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拉,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我们社区的老太太雪莉小姐到了影展现场,看见墙上自己的照片,都落泪了。她从未看过自己的形象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那一刻,我觉得,这就是我的艺术所要实现的。我要去展示我们更为真实的黑人面貌,维护我们的文化—— 这些文化正在受到白人、那些有钱人的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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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小姐,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谷雨:能不能详细解释一下,你所说的黑人文化被抹除的含义?
戴尔:比如说,我们家继承了我奶奶的房子,还交着房产税,但没人在那住了。一些地产商找到我们,想买我们的地,带着贬低的态度来长期轰炸、骚扰我们。他们觉得,你们这些穷黑鬼,对这样的机会和价钱应该高兴得不得了。但我们就是不接受。我们出生在这里,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化,都在这里。 城市“绅士化”是全世界都在发生的事情。一些有钱人、地产开发商,到一个较为贫困或资源匮乏的社区买地,进行再造,让那里变得更时尚起来。他们在那为富人建造一栋非常昂贵的高级公寓。随着社区地价和土地税的升高,原本的居民都住不起了。这些外来的富人,跟这些社区之间是没有文化纽带的。而我们失掉了自己的土地,文化也被抹杀了。
打个比方,在中国,你的家人住在某个地方,你经常去看他们。过了两个月,那里大部分的地方都被拆了。那些人迁走了,那些家庭迁走了,代替他们的是一座巨大而美丽昂贵的建筑。这就是黑人社区每天发生的事情。
而且,把地产商给我们的价格和他们即将获得的利益做比较的话,给我们的只是零头。我倒是要反问,你们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这块地呢?我可以用五六万美金的价格出售一件艺术品,拿出三万来翻新奶奶的房子,住进去,把后院弄成一个工作室,一个非盈利的美术馆,服务我们这个社区,变成一个艺术家驻地。对我来说,这比地产商提供的任何东西都更有价值。我也试图让我们社区的人认识到这一点,跳出固有思维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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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 II & III ,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谷雨:你的作品介绍里提到,你希望用照片来记录这些社区的“文化特征”。这里“文化特征”指的是什么?
戴尔:服装、时尚,家具、布局,我们的生活方式、行为,我祖母坐在屋里的样子,我们的母亲如何对待女儿,我们的父亲如何对待儿子,还有老房子的历史和故事,人们在家中得到的爱……所有的这些都是我试图保留的文化特征。当人们谈论我的作品时,他们的反应有时候是:“我记得这个东西,记得过去的那个场景,我得教孩子们去认识我们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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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克里斯汀,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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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瑞克叔叔是戴尔父亲最好的朋友,在他父母相遇前就跟父亲认识了。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谷雨:玛格南是以一个纪实摄影闻名的组织,尽管近几年也在尝试让成员的摄影更多元。你是如何加入玛格南的?
戴尔:我在休斯顿大学学摄影的时候,摄影师布莱恩·舒玛特(Bryan Schutmaat)来给我们班上做讲座,参与了我们的作品评点。点评完他把我拉到了一边说,非常喜欢我的作品。我感觉他很理解我作品背后想要表达的东西,后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大概一个半月之前,我在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5·25美国警察暴力执法事件受害人)长大的地方拍摄游行示威。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很不好,非常难过,非常有压力,因为他就成长于第三区,我感觉跟他有一种像亲人般的联系。舒玛特在Instagram上发了我的作品,引起不小的轰动,上千人关注了我。玛格南的摄影师格雷戈里·哈尔彭(Gregory Halpern)联系了我,说想带我进玛格南。后来,艾里克·索斯(Alec Soth)也看了我的作品说,你一定要申请玛格南。 我花了几个星期挑选了50张作品,准备了艺术家陈述。我当时觉得,嗨,申就申吧,说不定能有很小的机会被选中呢。我是一直知道玛格南的,但对它了解不深,只知道有几个我很喜欢的摄影师出自玛格南。
“这是一个向平等、向尊重转型的变革”
谷雨:你是怎样看待目前的Black Lives Matter运动的?
戴尔:我觉得人们已经受够了,不再惧怕政府或警察,为了保护别人已经不怕死了。特朗普一直火上加油,煽动民众。普通人听多了他的煽动,可能也会对黑人有暴力行为。就像艾莫·阿伯里(Ahmaud Arbery)的案子,这个年轻人只是在马路上跑步而已,那些人却提着猎枪出来,把他打死了。这就是我作为黑人每天面临的。 我用胶片相机拍照,而且我喜欢在晚上拍摄,有时会到半夜一两点,我喜欢夜光洒在物体表面的那种感觉。但我晚上出去得十分警惕。警察可以说我的相机是把枪,威胁到他了,他可以开枪打死我。他们可以逃避责任,而我呢,人已经死了。这就是我们黑人的境遇。
谷雨:你个人是否经历过跟警察的冲突?
戴尔:我最近还没有与警察发生冲突,但经历过警察的歧视和因肤色被当作罪犯。刚高中毕业那会儿,有一次,我和朋友坐在车里聊天,没有妨碍任何人。附近公寓的一个女的就报警了,说我们要抢她。后来突然有六七个警察出现在我们车外,拿枪指着我们。如果我们当时不懂事,做出了什么愚蠢的反应,那我们就死定了。现在呢,我尽量避开警察,不去他们常出现的地方,学会躲避警察也是一种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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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之美,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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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文(Kevin)是一位国际象棋大师,他每天都会跟一群朋友在“象棋树”下下象棋。出自作品《依然美丽》
谷雨:这些经历如何影响你的作品?
戴尔:警察暴力执法和种族歧视,以及媒体对黑人社区的负面描绘,激发了我去展现这些社区更积极、更实际的样子。我想更深入地认识、了解这些社区的人,跟他们建立关系,去正视他们。这也让我的作品变得更好。我想向权威讲实话,让他们看到,这是你要杀死的人,他们不过是一些无辜的、勤奋的好人。 我一直在外面拍摄“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抗议,但胶片还没有洗出来。我觉得,如今已经是2020年了,人们醒了,看到自己是如何被对待的。这代人标志着一个非常特殊的转型时期,那就是变革——我们去改变现有的文化,改变黑人在美国社会受到的待遇,改革警力。这是一个向平等、向尊重转型的变革。
*本文图片由摄影师Colby Deal授权使用,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出品人 | 杨瑞春 主编 | 王波 责编 | 迦沐梓 运营 | 李维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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