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位武汉人过去的70天:医院里面是生死 外面是冷清难熬的生活

2020年4月8日,武汉解除封城。这里有我们在武汉街头遇到的11位普通人,我们记录下了一些属于他们的片段——没有什么惊天动地,只是一个又一个身处武汉的普通人在过去70多天中经历的日常。

策划 |每日人物编辑部

摄影 |尹夕远(除特殊标注外)

运营 |一凡

看长江的大叔 李正秋

▲ 李正秋

3月26日,李正秋的口罩搭在一边耳朵上,单车停在右手侧,57岁的他站在长江大桥下看江面,江风吹过,脸上是淡笑。这是他近两个月来第一次出家门,第一次见到长江。

在家里日子颠倒着过,一天不是三餐,是五餐、六餐。晚上睡不着,快天亮环卫车来时瞌睡来了,使劲睡,不到中午起不来。几天前他成为一名社区志愿者,得到一次外出的机会。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沿江大道上,很自然地,他从一面拐过来,想到江边走一下。“好清静”,观望许久之后,他这样感叹。

见到有人来,他把另一边口罩腿搭上,黑色盖住了全脸。他也就是看看,谈起长江,他很多话。他讲到长江的水,十年前要下去游泳,一起身,黄泥扒在汗毛上,像胡须一样,头发也是粗粗的。这几年水好很多,三峡大坝和葛洲坝把沙拢掉了。以前是船厂,沙厂,码头一派乱糟糟,现在沙船放到市外,沿江也搞得干净,都是光光的滑坡道。如果不是封城,“这里都是人”,他的手在周围划拉一片区域,打牌、唱歌跳舞,还有人坐在岸边拿长江水泡脚。

他谈起长江里的鱼,鳊鱼、鮰鱼、鲢鱼……正宗野生,很好吃。特别是鮰鱼,一个头上十斤,比其他鱼甜一点,肉紧一些。以往就比家养的翻一倍行情,他比了一个数字,八十元一斤。如今想买也买不到,长江已经很难打出那个鱼来。他常想念鮰鱼的味道, 在两个月里最难熬的时候。

杂货铺老板 胡继军

▲ 胡继军和他的妻子

虽然是叫“超市”,但胡继军的店实际只是一间十来平方的杂货铺。武汉确诊人数清零后,他感到气氛没那么紧张,会拉开半边的卷闸门,一是透气,二是顺便卖货。一家人要吃要喝,都是没办法的事。他哥哥开一个生鲜超市,三个门面一睁眼就是四万多一个月的房租,前几天才向他借了六万块。好在他的房租不贵,一个月三千。小区封闭后,房子到了期,房东出不来,至今也没见来催收。

这两个月里,他开着依维柯,在路上巷子里跑。进货全凭运气,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抢什么。最难拿到的是烟,要进去小区里面,里三层外三层,油布围一圈,又搞个检查桌子。“伙计,一看好恐怖。”

调料也是这几天才有货,要去批发市场淘。鸡蛋是在外卖网站上下单,等人送来,进价18元,最高时卖到30。有人和他抱怨,一百块钱只能买一条鱼。

两个月了,个性化的东西基本没有,奥利奥、香烟等早就空了。最方便的食品最受欢迎,面包、蛋糕卖最好。咸菜、干萝卜,只要搭面条吃的都大有人要。他感叹大家以前生活这么好,如今这些堆肥肉的东西,卖了一批又一批。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现在生意比平时还要强一点——水还是卖三块,以前一次买一瓶,现在一买就是二十瓶,他打了一个比喻,“原来大家是捏,现在是搂。”

疫情期间家里发生的大事件是,他老婆生产了,小孩前天刚满月。生小孩去医院让他紧张,要先去探路。这是非常特殊的生产体验,生小孩之前要做CT,做核酸,他们也不敢在医院多住,三天就出了院。取名字时,他原本想取一个和疫情相关的,但又觉得没那个墨水,作罢。

康复患者 老苏

▲ 坐在医院门口的老苏

老苏48岁,2月底从金银潭医院治愈出院。“一开始,在社区医院照CT显示双肺感染,白了三分之一。”她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害怕。在酒店隔离点时没医生没药,“就是快要死的那种感觉,天天压着,喘不过气来,没人管我,好伤心啊,”后来转到方舱,待了4天后住进金银潭医院,情况终于有了好转,开始吸氧,用药,12天后出院。

讲到刚刚开始生病,依旧是胆战心惊的,“孩子也不大,感觉好多事没做完呢。”她一直没把生病的事儿告诉妈妈,“直到现在出院了才跟她说。”说到这儿,她的眼泪一直在往下掉。

骑车阿姨 王丽春

▲ 王丽春和她的丈夫

难得一天休息,作为医护人员的王丽春和老公决定骑着单车去表哥家看看。她心情不错,脖子上仔细地围了一条围巾,裙子也是蓬蓬的,配一双白色跑鞋。所谓的“看望”,其实就是在小区门口远远地聊几句。平时亲戚走得勤,一个月要来往两回,“特殊时期,两个月就这样见一下。”

来这里最让他俩牵挂的是姨妈,老人今年5月1日满100岁,几天前社区给老人发了一只五斤多的鸡,表哥感叹“沾了老太婆的光”。吃到肉不容易,王丽春家里一个月也只吃过一次鱼,五斤的鱼花了一百块,她做了三餐,腌糍粑鱼,又炸了一小盘。菜也难买,在小区封闭后,她凭医护人员的证件还出门买过一次菜,早上5点起床,蹬了10公里单车,在一个小区的私宅里见到两个摊,买够了一个星期的菜。

好在她平时有留号码的习惯,卖菜的、卖鱼的、卖副食品的,关键时候还帮了表哥一个大忙。平时姨妈生活不能自理,麦片、黑芝麻糊、奶粉都要备着,疫情期间很多物资没有,团购又“玩不到”,常出现断档,而最紧缺的是尿不湿。她从手机里翻到一个超市老板联系方式,表哥不能出门,她凭医护证件,去超市仓库取了三袋尿不湿,又给表哥送过去。

报纸老人 郭丽春

▲ 在看报纸的郭丽春 图/秦雯子 摄

相比现在的封城大事件,老武汉人郭丽春只对过去武汉的事记得清。她记得武汉市解放是1949年5月16日,当时她8岁,家里距三民路孙中山铜像只几百米。她是家里的“独姑娘”,以前的女孩读书很少,而她是四女中的学生。工作时她“讲过报告,教的是ABCD俄语”,退休工资五六千,是位高级教师。

2月20日,在汉口花楼街,郭丽春挎着一个黑色皮包,一件黑色夹克,步子迈得很快,一条街只有她一个人。丈夫几个月前去世,她一个人住,像往常一样她出去转转,想买点菜。她家住在临街门面,可以自由下楼,但街道被黄色围挡和共享单车截成一段段。郭丽春有点困惑,哎呀,这几天这也不能走,那不能走。她指了指,“这前面有一个执勤。说最近在开展活动,因为防疫的问题。”口罩搭在她鼻子下面,话多说一点时,会干脆摘下。口罩是由居委会送上门的,说保证老年人健康。路上曾遇到过几次戴着红袖章的人检查口罩,所以,出门她还是戴上,但她并不习惯,“在搞锻炼时会影响呼吸。”

她从不用手机,用手机时脑筋急脾气不好,也不爱跳舞娱乐,儿女又都不在身边,唯一信息来源是看报纸,她订阅了《楚天都市报》。对于新冠的信息,因为没有波及到家人,她知道得不多,“我的身体还好,看得出我78了吗?快80岁”。她手指比出了一个“八”字,然后掏出包里随身携带的一张获取信息的报纸,时间是2018年8月28日,头版是《赡养老人等6项支出可抵个税》。

▲ 郭丽春看的报纸,头版是《赡养老人等6项支出可抵个税》 图/秦雯子 摄

独居老人 李爱平

▲ 李爱平

2月24日,社区志愿者给75岁以上老人发免费菜时,并没有李爱平的名字,但是听到楼下热闹,他还是不请自来。即便是下楼来问点菜,他也穿着西裤,他当过国有厂子的书记,凡事讲究个体面。

原本,因为是独居,李爱平春节的储备比一般人家更丰富,原本的打算是从初一吃到十五,“正月十五之前尽量不去打扰别人。”他在北方上过学,汤圆糯食,馒头面条都能吃得惯,因此还储备了大几袋速冻饺子、汤圆。过年要讲究一点,他准备一幅三斤多的排骨,煨成一锅汤能吃一个星期。然而这锅排骨成为春节期间吃过的唯一肉食。

封城后,他能每隔一星期去超市买些大白菜、萝卜。但到了2月18日,所有小区封闭,物资都必须是通过社区团购分发到个人。他不会用手机团购,且一个团购包裹动辄100元,他一个人吃,觉得划不来。那之后,他在家吃面条,最初还有鸡蛋,到最后只有拌酱油、拌盐,光光的面条吃了15天。

他说自己是享过福的,但也吃过苦,两岁没了娘、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最难时莲子壳也捡着吃。这一次的疫情,他不觉得很苦,吃点馒头泡开水,以前也是这么过。唯一的念想是要几片青菜,半个月没吃过。但他不在名单之上,最后,在等全部人领完后,他捡到剩下的最小一棵的花菜。他说舍不得做成菜,比较费料,“每天掰几瓣,摁到面条里吃。”

异乡人与武汉人 王粒丁、王帆

▲ 王粒丁

王粒丁本职是名投资人,平时爱好旅行,原本春节的计划是拍春运,拍绿皮火车上的民工返乡。路线时间也被精确到分秒,北京出发到杭州,一路到景德镇过武汉,再从恩施到重庆——他的家乡,那里有等他吃年夜饭的外婆,火车票是1月24日下午3点32分抵达重庆北,正好能赶上5点的年夜饭。

“你知道吗,1月19日凌晨还在北京找我的狗。”2月13日,在王粒丁武汉的落脚处,他突然的一句话划动着被禁锢得有点发苦的空气,恍如隔世。他坐火车到武汉是1月21日,之前对肺炎的消息只是零星听闻并不在意。凌晨两点酒还没喝完,封城的消息就跳到手机上。王粒丁回想自己当时做决定留下的瞬间,除了不想影响外婆,另一个更加不经意——酒喝太多,累了。

封城后,得知在武汉的朋友王帆一个人住,王粒丁决定搬去。颓靡了三四天之后,他们好奇人潮褪去之后城市的模样。

出门第一天,遇上了环卫工人在十字路口跳舞。之后,见到一位全身包裹着防护服的男孩,一遍遍地在无人的天桥滑滑板。一家夜宵店写着“春节期间不关门”,他们好奇为什么能不关门,店里老板娘手指一抬,真的没有门,只有一个门框。

王粒丁认为,在武汉,医院里和医院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塑造着他对这座城市的观感的,是每天眼见和触达的事物,有见证超市疯抢的店长,接一百个电话的社区网格员,还有在街上走着的快递员、警察和环卫工。“医院里面是生与死,外面是武汉日常的生活,平静冷清。”

▲ 王粒丁和他的朋友王帆

环卫工人 闫梅

▲ 闫梅

闫梅一天当两个班,从上午11点到晚上10点,最晚的一次扫到夜里3点才回家。工资是2200块钱一个月,疫情期间有加班费,比平时多一点,口罩每天单位发两只,她很满意这点。

街上都没人,但地并没有因此更好扫。扫临街的门面,居民因为出不了门,就把渣子顺手一扔,掉在街上。废弃口罩垃圾箱并没有装口罩,黄色围挡上、路边、楼道里都能见到各式口罩。

平时无聊,她有一个小音箱,偶尔在路口跳跳舞。音响能覆盖的几米内,手从左摆到右,橙色上衣像火苗一样。日常生活里并不起眼的人群,等人潮褪去后,成为这座城市的底色。

康复隔离点负责人 陈华、熊天汇

▲ 陈华和熊天汇

熊天汇负责行政内务,安保、保洁的协调,陈华是整个站的总负责,对上边联系、筹备物资,整个全盘的都在管。一个多月前,他们都是武汉学校的校长,自己提出要来当志愿者。

康复隔离点是新冠治疗流程里的最后一站,从火神山、雷神山等地转来的康复人员在这里隔离14天。陈的理解是,“在这里缓冲一下,让人逐渐适应正常生活。”

隔离点老人很多,一位80岁的老人,家里没轮椅,孩子在外地,他中风不能走,陈华派两个保安穿防护服把他背上五楼。还有一位不能自理的老人,每天都是湿漉漉的躺着,熊天汇私人给他买纸尿裤。

有一位老人每天在走道里晃来晃去,“在她的那个房子里面,老伴走了,姑娘也一起走了。她不愿意回家,家里一片狼藉,又睹物思人。” 熊天汇做她的思想工作,得知她在外地还有一位小女儿。一番联络后,让小女儿把她接回了家。

康复点也有医护人员被送来隔离,有位护士总觉得自己没恢复好,肺里病毒还没排干净,说话声音很弱小,常说自己胸闷。陈华感到这个病毒把她的心理击倒了,就让她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分散注意力,护士喜欢网购,陈华就经常一趟趟地帮她跑腿取快递,又让她多做几次核酸,直到打消顾虑。

社区书记 徐光慧

▲正在发放爱心菜的徐光慧

社区工作总有让徐光慧崩溃的时候,同事老和她说,“你熄点火,压住点,压住点。”2月初有天下雪,所有小区都要封门,晚上她和同事穿上薄薄的雨衣,就地取材,只有板,没铁丝,她就把围挡加上共享单车全部砌起来,做成封门。第二天放晴后,封门的东西都掉了,上面来检查,批评了一顿。当时她就有点扛不住了,但事情一多,转眼又忘记了。

见到她时,她正在给社区老人发放爱心菜。所在辖区有4375户,超过9000居民,社区只有十来个人。

回到家,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家里两室一厅,她一个人住书房,婆婆带着小孩住,老公住客厅。晚上常常要到12点钟才能回家,几乎不在家吃饭,就早上只能在家里吃个面条,拿着一次性的筷子和碗,摆到一旁。她的二孩才10个月,“就因为这个事情,把奶断掉了。”

爪哇酒吧老板 方文

▲ 方文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老汉口”,自由散漫惯了,开酒吧15年从没锁过门。店里种满花草,养过羊、猪、猴子、鹰、鹦鹉和几十只猫狗,还常年有个工人,每天装修,做了拆,拆了做。正因为这种散漫,客人也多,什么样的都有,诗人、导演会来,高中生和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来,日夜热闹。

封城后,他独自守店,第一次觉得四周安静下来了。最初想着,“蛮好,有酒有茶”。但慢慢觉出了寂寞。因为时间无处打发,他常常昼夜颠倒,夜里清醒,跑到空旷的江边大喊:“对岸的出来吵架,憋死了,一个人都冒(没)的。”还有一天,天气晴好,独自跑到江滩踢球,在空无一人的江边感叹:“这真他妈的是浪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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